夏兰馨的话不疾不徐,说得清浅,听在菊影耳中,却引得她心念电转。
菊影秉承母亲的家传,瞧一个小姑娘的腹痛是手到拈来。只是奇怪这几年她随戏班子辗转,从未露过自己会医。夏兰馨又是从哪里听得?还口口声声道是自己家传。
夏兰馨的眉宇弯弯,带着几分英气与坦诚。她指指菊影身旁几上的茶碗,示意她用茶,淡淡说道:“菊老板,若我唤你一声罗小姐,你大约便肯替我的婢子诊脉了。”
菊影端着茶杯的手一个不稳,热茶洒落在自己深青色的衣裙上,渍湿了一大片。她顾不得自己仪容不整,扑通往地上一跪,先求夏兰馨恕她失仪之罪。
那一声罗小姐,如腊月天的平地炸雷,在菊影头顶轰隆隆作响,她愈加惶恐地俯在地上。
不知何时,还是小螺轻轻巧巧搀她起身,依旧送回到绣墩上。
菊影容颜苍白,面色变得凄苦。她蓦然起身,又前行几步,跪在夏兰馨脚下:“求郡主垂怜,菊影已然辱没了罗家的姓氏,哪敢再自称什么罗小姐。若蒙郡主不弃,奴婢这便替这位姑娘把脉。”
中指与无名指轻轻搭上小螺纤细的腕间,菊影立时换了个人一般,变得心无旁骛。感受着熟悉的脉搏在指间跳动,她敏感地捕捉着脉间传递的信息,觉得自己与病人的脉相连在了一起,就如同脉相自己在向她诉说自己的不适,请她代为医治。
“这位姑娘是几月前行经时不注意受了凉,日后又未加留意,才拖成如今每次行经便会腹痛的毛病。”菊影边说边随手开出了药方,以规规矩矩的梨花小楷撰出,呈在夏兰馨面前:“下次行经前,连吃七日便可痊愈。”
扰了小螺几个月的毛病,在菊影眼中就是一碟小菜。在行医的天份上,罗讷言十不及妹妹其一。
菊影收回手,方才行医时眉宇间的自信与光芒霎时又被局促掩盖,她忐忑地望着夏兰馨,深知对方并不是要自己把一把脉这么简单,想知道又怕知道接下来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罗小姐,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夏兰馨断定了菊影的身份,反而比开始更沉得住气。
菊影长叹一声,起身回道:“奴婢父母双亡,这世间的亲人大约只余了兄长。只是奴婢与兄长都身世飘泊,当年奴婢被人拐走,兄长千里寻亲,世事茫茫,也不知道如今在还是不在。”
望着夏兰馨眉间的正气,菊影无端觉得信任。去年回乡寻亲的事像一块大石压在心上,无人与她共担。她泪如雨下,边哭边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说给夏兰馨。
“菊影自知辱没门庭,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父母。如果上天垂怜,能叫奴婢再遇兄长,便死也无憾了。”
菊影说的辱没门庭,夏兰馨并未听懂。以为菊影是说自己入了戏门,属于三教九流之辈,并不曾想菊影被卖之前,还曾多次受到拍花贼的侮辱。
见菊影神色凄苦,哭得肝肠寸断,哪里还有昨日台上的风姿,夏兰馨
颇为怜悯,立刻与她说了实话:“正是你家兄长当日立了功,京里才会泒人替他寻亲。因见过令兄的亲笔画像,约略知道你的模样,昨日瞧得面熟,今日公主殿下吩咐我,来断定你究竟是不是罗家小姐。”
恍若久旱之后天降甘霖,夏兰馨的话如雨丝一般滋润着菊影早就干涸的心田,她半信半疑抬起头来,颤颤问了一句:“郡主断定,真是我兄长在寻我?”
菊影拿手捂住脸,双眼泪如泉涌,不断从指缝间漏出,在她深青的衣裙上开出一枝枝更深郁沉重的花朵。
双十年华,却做着老妪的衣着。夏兰馨望着菊影暮气沉沉的装扮,疑惑地问了一声:“你这是否是为父母行孝?”
罗氏夫妇几年前已经故去,若是穿孝,穿不到如今。何况菊影穿得虽然老成,身上却无白色饰物,也不像是在为父母守孝的样子,夏兰馨委实有些看不明白。
菊影方才有些止住的泪水因夏兰馨这一问,再次势如决堤,又涔涔而下。
为父母穿孝确是真情,她早先不知道父母过世的消息,从去年才亲眼见到祖屋易主,又亲见双亲的墓碑,自然想从去岁算起,立志守满三年孝期。
这些个老气横秋的衣物,不单只是为父母行孝,而是她还想深深地埋葬自己。
一个不贞之人,又学了戏,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午夜梦回时,菊影有多少次想结三尺白绫一了百了,只是放不下,还有兄长这个牵挂。
菊影理会得轻重,那些个不贞之类难听的话,自然不能当着夏兰馨的面去说,她哀婉欲绝的神情却再次出卖她,徒给夏兰馨添了疑惑。
夏兰馨已然及笄,家中又有几位早嫁的姐姐,偶尔提起闺阁趣事,总能叫她听上一半句,并不是半点不晓人事的孩子。
女子遭受侮辱,大约就是为得那些事。夏兰馨聪明地不再追问,只怜悯地望着菊影,细听她的分辨。
菊影勉强收敛了情绪,呜咽道:“去岁才得知父母过世,奴婢就从那一日算起,一定要为父母守完三年孝。”
眼中满是牵挂,菊影可怜兮兮抬起头来,向夏兰馨探询:“听郡主的意思,奴婢的兄长如今在皇城落脚?未知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如今可有人相伴?最近过得好不好?”
不怜自己悲哀,身如飘萍无踪,先询兄长安危,足见这菊影也是纯善之人。
夏兰馨轻叹一声,将罗讷言的情形大至说与菊影,待提到兄长在京开了药铺,希望借着罗家药方寻亲的一幕,忆起往昔一家四口虽然粗茶淡饭,却是和和美美的日子,菊影又是哽咽难言。
风雨之后可见彩虹,夏兰馨苦劝了几句,亦是真心期望这对兄妹苦尽甘来、在皇城团聚,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
小螺打水进来,取了香脂花露,替菊影净面。菊影怎敢劳动郡主眼前的人,忙起身道谢,接了帕子将眼泪擦净,重新净了面,又取了香脂匀在面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