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许仪之也记不得他跟檀生在这狭窄的甬道中待了多久。
隔壁舱房里的声音大了又渐消了下去,灯灭了,从缝隙中只能氲开细微得无从捕捉的微光。
小姑娘低头无声地啜泣。
许是才梳洗了头发,发丝清爽地从耳后散落到鬓边。
许仪之如着魔附身了一般,伸出手去帮檀生把头发笨拙地重新别到了耳后。
指尖轻轻触碰到小姑娘的面颊。
冰冰凉凉的。
是泪水的温度。
许仪之心头火气顿生,身体里似乎有力量汹涌叫嚣而出。
“你想让她们死吗?”
许仪之压低了声音。
甬道太狭窄了,他一低头就险些触碰到小姑娘的额头。
“若是你想让她们死,明天我就布置暗影将这两个女人处理得神不知鬼不觉。”许仪之的声音压得极低,被风一吹就散开了。
檀生默了许久,抬起头来。
许是哭久了,小姑娘鼻头红红的,眼睛就像是被泉水洗过一般。
“谢谢你。”檀生语带哭腔,隔了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想让她们死,死是世上最简单的事。”
“死了她们就忘记了恐惧和曾犯下的罪孽了。”
“我想让她们活得生不如死。”
小姑娘神色认真。
许仪之亦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一起。”
檀生愣了片刻,终于很轻很认真地也点了点头。
夜已经很深,船舱中有三两个打瞌睡的守夜仆从,许仪之带着檀生东窜西窜终于将小姑娘送回了房间。
檀生站在房门外,埋头轻声道,“谢谢。”
许仪之笑起来,“这是你道的第二次谢,快进去吧。”
檀生点头,正欲转身推门。
“赵姑娘——”许仪之轻声唤住。
檀生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好梦。”许仪之挑唇笑道。
壁灯昏黄的烛光下,十八九岁的美貌小白脸少年郎挑眉浅笑,挺鼻大眼,剑眉入鬓,神容青涩却目光坚定,似乎带有不容辩驳的胜券在握。
檀生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紧跟着推开门飞快地冲进舱房,后背往门上一靠,埋头双手捂脸,脸上红得发烫。
妈了个巴子哟!
现在这群小弟弟撩人都这么厉害了吗??
许仪之听门“砰”的一声被人甩关上了。
许仪之不由望着门痴痴地笑起来,这笑意持续到他铺床睡觉,一眯眼睛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次他说他要帮忙,他家檀生没有拒绝!没!有!拒!绝!
许杏花眼神陡然一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心头大笑了三百声。
这厢,官妈妈恨不得拿火柴棍子支撑住不断向下耷拉的眼皮子,一边给檀生温水一边絮絮叨叨地骂,“那狗-日的赵老太婆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内里真是坏得都快流油了,枉费我一开始还觉得她是个好的。妈了个巴子,她整日整日地也能睡得下去?才生完孩子的儿媳妇儿啊!她也能下得了手!”
热水咕嘟嘟。
檀生抽抽鼻子,就
着热水抹了把脸,“妈妈,你去睡了吧,这么晚了——”
“你没回来,我哪里放心去睡哟!”官妈妈看自家小怪物鼻头红红的,心里酸得不得了,眼睛里都在喷火,“这户人家没心肝,咱们是待不下去了。若是当真上天有眼,就该让那爆了肠肚的老虔婆立刻去死!”
可惜上天没眼啊。
上一世,赵老夫人和李氏活得好好的。
李家也日渐兴旺,赵显靠赵家嫁的这几个姑娘步步高升,连带着李质朴这个老丈人也升了官发了财。
“这世道是不长眼的”,檀生靠在官妈妈肩头,语声沉沉,“所以咱们得把眼睛睁大点儿。”
官妈妈轻叹一声,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刚刚怎么在门口听到了男子的声音?”
檀生后背一僵,“路上碰…碰到许公子了…”
“然后许公子把你送回房了?”官妈妈瞌睡一下就醒了,眼神亮晶晶,好似看到一块肥肉。
檀生迟疑着点了点头。
官妈妈神情猛地一振奋。
既然愿意把自家姑娘送回家,那么四舍五入不就等于愿意把自家姑娘娶回家了吗?!
“许公子为人仗义,教养也好,样貌漂亮,出身高贵…”官妈妈板着指头数,想起那夜里看到的许家公子被水浸湿的躯体,“身材也是个顶个的好。若是你能嫁过去,妈妈也算是能撒手回家卖豆腐了。”
当事人的意见也很重要。
“阿俏觉得许公子咋样啊?”
“不怎么样。”檀生轻咳一声别过眼去,“门不当户不对,四品文官的侄女嫁个有功名的举子都费劲。许公子那样的人...值得很好的姑娘。”
官妈妈使出弹指神功,两根手指屈伸弹在檀生的额头上。
“我们阿俏就是很好的姑娘!”官妈妈气鼓鼓地。
檀生笑起来,“但是有比我更好的姑娘呀。”
她已经这么老了诶。
还负担着那么多的仇怨和心事。
比起她,还有这么多貌美、有家教、懂规矩的好姑娘啊。
毕竟,许仪之也挺好的,他值得将更好的姑娘娶回家。
虽然她不知道许仪之前世到底娶了谁,可观翁家与镇国公府的家教,她也能猜测他们必当为许仪之挑选了一位美好得如同初桃一般的大家闺秀——那才是许仪之应得的姻缘。
不能因为无量天尊给了她重生的机会,她就能够理所应当地去破坏许仪之应得的幸福。
檀生抿了抿嘴唇,眼神直勾勾地注视着被风吹起的幔帐,语气极为清淡。
“在妈妈眼里,我当然是最好,可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啊。”
所以,她这么个老太婆就不要去耽误年轻小白脸的美好人生了呀。
如今是因为好奇心也好,因种种奇事对她的探究也罢,许家公子大概是少年心性。
是,这样的情感很美好。
可能维系多久?
又能有多真实?
或许过了几个月,许仪之终于发觉了她贪吃、讹财外加不聪明的种种猥琐行径之后悔不当初也说不定呀。
檀生笑了笑,心里却有点不舒服。
檀生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胸腔里莫名其妙出现的酸涩甩开。
由此,此楼以官妈妈叉腰怒骂赵姜氏为始,以檀生小姑娘莫名其妙出现的生疏的某种情感为终,这整栋楼在官妈妈神一般的打岔能力里,妥妥地歪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