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诗传到九娘子所在的地方时,九娘子听着旁边人的津津乐道既是高兴自豪,又是担心的不得了,抱着大娘子的胳膊一通摇,“大姐,都考完科举了他怎么还写诗,多危险哪!”
说完却没听到大娘子的回应,微微侧头却见大姐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对面,压根儿就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九娘子顺着大娘子的眼神看去,见到的是对面二楼大开的窗户前站着的一个女子。那女子年纪比略微大些,容貌虽没有她这么有特色,却是极标准的唐朝美人,身材曲线更是有胜之而无不及,站在窗前的她被好些丫环们拱卫着,贵气逼人。
不知为何,这一眼看的九娘子竟有些自惭形秽,“大姐,她是谁啊?瞅着是个大贵之家的小娘子”
“我也不知道,只是她刚才盯着你看了许久,表情也怪。九丫头你快看,看她现在又在看谁”
九娘子顺着那贵家女注目的方向找去,竟然在距离不远的人群中看到了头戴覆面轻纱胡帽的花寻芳。
“是花寻芳,她为什么先看我又看花寻芳,她……究竟是谁?”九娘子口中说出这句话时嘴巴里突然变得很干,心底更是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凉气窜涌上来。
就在她莫名惊惶的时侯,窗口后面出现了一个手捧着大花球的青衣仆役,九娘子看到这人,脸色瞬间变的卡白,“大姐,我认识那个仆役,无花被人榜下捉婿的时侯就有他”
大娘子对于这么劲爆的消息却似一点都不意外,口中喃喃了一句,“还真是巧啊”眼睛却紧盯在那个花球上。
九娘子只往花球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大姐的心思。现在的时令还是二月底,天气严寒哪有什么花开?更别说是这么大能扎成花球的花了。
所以这个花球的出处只能是来自于那些拥有热泉和顶级花匠的权贵之家,这么大的花球……这个榜下要捉无花为婿的女子身份该贵到什么地步?
脑子里想明白这些的同时,九娘子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光了。虽然平日里嘴上从来都不说,但出身于平康坊的女子又有谁不明白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们远比所有人都感受的更深刻。
一大早就跟着大姐来抢位置,九娘子直到刚刚都急切盼望着柳轻侯赶紧来,她急着想看到无花骑着那匹漂亮的要命的白马夸街的样子,想看他披红簪花的神采飞扬,想听周围人每一句夸赞无花的话语。
但此刻,她忽然不想无花来了,最好这条路走不到尽头,最好无花永远都不要来。
九娘子心底涌出真切而又强烈的恐惧,似乎无花到达这里时也就走到了他与自己的终点,而后他就将走向朱雀大街对面,直至彻底的走出自己的生命。
她怕急了,不住摇着大娘子的胳膊,“大姐,我不看了,我们走,我们回家,走!”
恰恰就在这时,前方一片欢呼声中,新进士的队伍到了。
九娘子一回头就看到了柳轻侯,本就清俊的他在披红簪花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面如冠玉,神采飞扬。身为状元走在第一,加之他所乘之马的肩高远超其它的马儿,这就使得跨马而坐的他更显高大。
这一刻,整个长安,整条朱雀大街上所有的光彩都汇聚到了柳轻侯身上,在两边彩声的映衬下,他光芒夺目的简直就像一颗绝世明珠,光芒璀璨的刺眼。
想了一早上的场景突然出现在眼前,甚至比想的更美更夺目时,九娘子眼鼻之间却猛然一酸,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亮晶晶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泪眼模糊之中她看到花娘子身后寻芳阁的仆役丫头们又蹦又跳的吸引着注意力,看到柳轻侯勒马停在了花寻芳所站位置的前面,看到花寻芳伸手撩起了一直垂在脸前的覆面轻纱,看到了两人之间的对视而笑以及花寻芳躬身之间的盈盈一礼。
看到这些的时侯,耳边同时传来人们对花寻芳无双美貌的啧啧称赞,什么才子佳人、风流佳话如疾风密雨般从四面八方砸过来,尤其是当花寻芳掀起覆面轻纱两人相视而笑时,周遭起哄的欢呼声差点没把耳朵给震聋。
论身份远不如对面的贵女,就是面对同样平康坊出身的花寻芳时容貌风韵也不如。刹那间,九娘子感觉自己变得很低很低,简直低到了尘埃里,投向柳轻侯的每一眼,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卑微。
无花是那么耀眼,而自己却一无是处。以前虽然也想过,但这一刻却是如此残忍的显现出来:
原来我距离他竟然那么远,远的就像两个世界。纵然曾经有过美好的交汇,但该别离的注定不会在一起。这就是宿命,阿母萧无双的宿命,我的宿命,平康坊数万姐妹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
周遭狂欢的热闹中,九娘子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心中因为恐惧早就想走,急的不得了,但脚下却是一动也动不了。她……舍不得,真的是舍不得啊!
愈发模糊的泪眼中无花继续向前,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就在这时,对面窗户中那个可恶的贵女突然扔下了手中的花球。
居高临下,花球正正砸中在无花的头上,那花球扎的极松,刚一砸中顿时就散落开来,直将艳丽的花瓣落了无花一头一身,就连白马身上都有好多。
当街抛花,落英缤纷,且是如此漂亮的贵女当街花砸状元郎,刺激的一幕使得刚刚消歇的起哄彩声又哗啦啦响起来,周边还有人叫着说看了这些年的跨马夸街还就数今年最好看,无花僧就是无花僧,注定要成为传奇的人就是不同凡响。
九娘子看见柳轻侯仰头往上看了一眼,随即就猛然转了眼神,而他转过来的眼神……他看到我了,他正在冲我笑,白白的露着八颗牙。
然后……他竟然下马了,跨马夸街的时侯怎么能下马?他走过来了,他一边看着自己笑,一边走过来了,哎呀,他要干吗?他这举动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了,他究竟要干吗?
面对无数双好奇注视的眼睛,面对含笑一步步走来的无花,九娘子手足无措,挂着脸上的泪珠动也不能动,她完全呆住了。
她就那么呆呆的看着柳轻侯一步步走来,看着他边走边摘下鬓间簪着的金花,看着他在万众瞩目中走到自己面前,然后他居然,竟然……单膝点地跪在了自己身前。
他看着自己嘴里说了什么?周围太闹一点儿都听不清楚,安静,都给我安静。
似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九娘子的心声,又或许是柳轻侯堪称石破天惊的举动把所有人吓住了,刹那间这一段的长街居然真的一片寂静下来。
随即,九娘子就听到了比夏日惊雷更让人震撼,比世间所有最美妙的天籁加在一起都更动听的声音,清朗明亮,似是要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
“萧依依,我,京兆府蓝田县柳轻侯请求你嫁我为妻,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顺境或者失意,我都将珍爱你、怜惜你、保护你。我愿执子之手,一生无悔。萧依依,你……愿意吗?”
太特么震撼了,今科状元郎啊,居然就在跨马夸街的时侯,就在这观者如山的朱雀大街上给一个女人单膝跪地了,而且他还说出了那么……那样的话,而且他说的声音还那么大……
疯了疯了,懵了懵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他居然真就这样了!
这一刻,在新状元单膝跪地求婚的映衬下,九娘子在周遭所有人的目光中突然变得异常高大,犹如飞天神女,绝世惊艳。
所有人都懵了,真的,包括九娘子,她已经无法思考,她就像一尊泥胎雕塑。直到腰间猛然传来剧烈的刺痛,以及耳边大娘子明显带着哽咽的咬牙切齿声,“你犯傻也不瞅个时侯,这要是在楼里老娘非得活活抽死你,还不赶紧答应”
九娘子终于醒过神来,但她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或者说忘了自己还会说话,只知道小鸡叨米似的不断点头,脸上的眼泪比之前流的更凶了。
但无花却没有起来,还是保持这那个怪异的姿势,“光点头不行,萧依依,你得说‘我愿意’要自己说,要大声说。否则我就不能起来”
九娘子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又为什么不能起来,她只是尽量的张开嘴,说了一句“我愿意”。
但声音很小,除了她自己只怕是就连萧大娘子都听不见,而后,蓦然一股强烈的火辣辣气息从心底涌上来,以至于她喊出了出生以来所发出过的最大声音: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