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此状,柳轻候心中的感觉复杂难言,都是首富级别,但这开元朝的首富们和后世马大大们的差别真不是一般大啊,市农工商,四民之末,这还真不是说着玩的。
“大家已由东都发驾泰山行封禅大典,而后就会还宫长安,此番巡幸东都已经一年有余,也该回来了嘛。行了,且安坐吧,你这般样子还怎么谈禅?”
杨崇义重重一叩首,“多谢中官提点”
人是起来了,但屋里的气氛终究跟开始时不一样了。或许这本就是大太监刻意为之,又稍坐了片刻后,他便起身要走。
杨崇义恭谨的表达了留客之意,见大太监只是笑笑后就没有再多说。柳轻候跟在王缙和杨崇义身后更没有插话余地。
大太监出了静室,在门口停了停,看看那些丛菊,又抬头看了看天,“秋高气爽好时节啊,小和尚以为如何?”
又来?忽热忽冷,话题随意跳跃,尼玛这是什么见鬼的节奏,大恶魔都是这个样子?心下腹诽,脸上可不能表现出来,只是此刻也实没有心思绞尽脑汁的奉承,遂就拎了个现成的出来。
春有百花秋有月,下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柳轻候声音清朗,恰与这气爽秋高相得益彰,大太监刚刚迈开的步子再度停了停,“好一个平常心,好偈”
杨崇义悄然侧移两步将柳轻候扯到前面,心里对王夏卿慧眼识珠简直满意的不得了,这小和尚太有眼色了,平常心好,没有杀机的平常心最好啊。
柳轻候落后大太监一步陪着向外走去,“此偈乃家师好友惠开禅师所作,确是好偈。佛在自身不假外求,然则这自身之佛性又该于何处生发?先生所悟,正是惠开大师欲借此偈开示之真意:平常心是道”
只用三字便准确把握住一首从未听过的佛偈禅意,这份玲珑心悟确实值得自傲,所以大太监眉眼之间便有了几分得色,而后又是怅然一叹“平常心是道,好佛论。只是欲得平常心,何其难也!”
因是距离隔得近,柳轻候能清楚看到大太监此刻的细微表情,再听他这一叹,心里顿时懵缺了,这都什么人哪?
他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大太监此时的表现是发自真诚,也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这太监绝逼是真心喜欢佛禅,但越是如此就越跟他刚才在屋里一言逼的杨崇义磕头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也就愈发认不清这人了。
柳轻候在后世就是个普通人,接触过的也都是普通人,所以心里难免又浮现出刚才同样的疑惑,莫非大恶魔都是这个样子?
心中想着口中没停,也不敢随便乱停,这家伙翻脸太快且毫无征兆,别人翻脸吧脸好歹还得变一下,他却是无缝操作的神切换,“中官说的是,世间事本就是知易行难”
“嗯,知易行难,言简意赅。你这小和尚今天可谓是字字珠玑,且无一字出于释经,真是个有佛性根骨的。今天这一遭来的不枉,看赏”
他这一声把众人都搞懵缺了,自来只有太监收别人赏,何曾见过太监赏人的?正是因为太稀罕,反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你倒是说清楚这一“看”到底是该谁“看”
不过在场有的是人精,杨崇义只是一愣,立马就往袖中掏钱,那小太监的速度也不比他慢多少。
但也就是这么一会儿的耽搁,大太监已经不让他们“看”了,顾自将一物塞进柳轻候手中,“小家子气,倒让你这小和尚见笑了”
大太监塞过来的是个玉制的手把件,大小堪堪一握,没动一刀却天然成就近乎完美的水滴形状,至于玉色什么的更不用提了。
这是个极品的好物件儿啊,后世里看过《鉴宝》虽不精准大约也能判断出它值多少钱来。
柳轻候心中万般不舍,手上却没有半点迟疑的奉还回去,“尊者所赐原不敢辞,但此物对于一个云水僧而言太过珍贵,反倒有碍于平常心了,先生,平常心是道啊”
手把件递过来的时候很暖,这说明什么,大太监或许不在乎这东西值多少钱,但对一件一直把玩着的东西肯定在乎,有感情了呗!这样的东西能要?或许能要,但肯定会有人因此而倒霉,而这种倒霉最终会不会传导到他身上,柳轻候觉得可能性很大,非常大。
柳轻候奉还手把件的同时,又伸手把杨崇义与小太监晾在空中的两件东西都伸手扯了过来,而后双手合十,“谢尊者赐”
大太监摩挲着手把件,微微一笑继续前行,杨崇义轻出一口长气,小太监则是笑着向柳轻候点了点头。
柳轻候还以微笑,继续前行的过程中大太监总算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在杨崇义的引导下一路无话走到一处侧门前。
门外有两辆马车等候,看着都不甚起眼,其中第二辆上的车夫柳轻候见过,是杨崇义家的,车上帘幕掩的密密实实,也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大太监在侧门前停住步子,目光从那辆杨家马车上一溜而过,“此番自奉差以来只是个忙,今日偷闲来此礼佛却不曾想能得一回痛乐,杨行首做的好东道,老公我承你这个情分。
只是你我都是劳碌命,痛乐之后该忙还是躲不得,我自回宫继续办差,杨行首也免不得要回去约车治装,自京城去泰山的路途可不短”
去泰山干嘛?现在的泰山马上就要封禅了,岂是随随便便说去就能去的?杨崇义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但此时听到这最后一句还是没忍住的露了大喜之相。大太监说完再不停留,径直在小太监的服侍下上了马车。
他两人一坐定,马车当即起行,此时已出了侧门,杨崇义就一句话都不说了,但只拱手送别而已,柳轻候见状也闭住嘴合十礼送。
没想到的是马车上的帘子挑起了一角,大太监伸出修长秀美的手点了一下柳轻候,“别太拘着他,拘的太紧必失灵性,下次再论禅时也就无趣了”说完,帘子一放,渐渐去远。
杨崇义等马车去远之后再不掩饰脸上的笑意,这一趟真值了,不仅原本没什么把握的事情得了个最好的结局,而且中间得了个提醒,更有这位中官临走时说的那个“下次”。
这三样无论那一宗的收获都远远超出了他今天的付出,尤其是那个“下次”。商贾做到他这个地步要说背后没人鬼都不信,但这位的份量不一样啊。
而且这位的阴冷小心及不好打交道是出了名了,搭线难,即便搭上线历来也只肯做一锤子买卖,就是一手钱一手货那种,能让他主动说出下一次的,至少据杨崇义所知这还是第一次。
这一趟真真是值了,不,结果简直是出人意料。杨崇义脸上欢喜着,却见王缙神色有些不对,分明是忍笑忍的很辛苦。
顺着他的眼神瞥过去,就见柳轻候正将刚才收的赏赐在手中把玩,把玩着把玩着居然还嘴里咬上了,不仅咬,他居然还伸舌头舔上了。
两个赏赐都是金的,至少看颜色是的。金叶子的是杨崇义给的,通宝钱状的是小太监递出来的。唐代史书里常有后宫宫人掷金钱戏的记载,看来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