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风暴停息。
大地一片沉寂。
就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从天空俯视,马努商队他们所在的沙丘背脊上,出现了一片栩栩如生的浮雕群,有露出半截脖子和驼峰的骆驼,还有只露出半张脸的人类。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直到一阵接一阵咳嗽声、呕吐声、和由缓慢到剧烈的抖沙声……这群沙雕才重新演变为活生生的人类。
燕幕城像一只出水的狗,用力甩甩一头的泥沙,挣扎着从沙堆里爬出来,乖乖,如果这沙暴再刮上半个小时,自己就真要被活埋了,他转脸看向右侧,差点笑出声。
随后又不禁感动。
只见老爹和他的忠犬萨迪克的脑袋紧紧挨在一起,就像一对难兄难弟。
燕幕城和众人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搀扶老爹和萨迪克,将这老人和狗慢慢从沙堆里拖了出来。
四周的浮雕们一个个奋力挣扎起身,在挤出沙堆后,都直接摊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不再含沙粒的空气,之前半个小时可把他们憋坏了。
萨努尔和妻子班茹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一边抖沙,一边含情脉脉地凝视对方,看得一帮单身狗们眼泪汪汪。
……
“萨努尔,巴图尔,你们去清点一下人员和货物。”
老爹吩咐道,表情严峻,这场沙尘暴是他行走西域经商以来遇到的最大一次,他心里有些担心,毕竟队伍里还有一些第一次来大流沙的新人。
萨努尔捏了捏妻子的手,和巴图尔一道快步走向驼队,不一会儿,他脚步仓皇地冲过来,气急败坏地喊道,“爹!骆驼和货物都在,但胡六和蒙腾尔不见了!”
原来担心真成了现实。
马努老爹的身子一晃,悲沧的表情如蛛网一样在脸上蔓延,“快!快!让大家四处去叫去找!”
但他的眼神已然绝望,多年来直面大漠的经验告诉他,当巨型沙尘暴过后,失踪就意味这死亡。
“胡六!蒙藤尔!”
“胡六,蒙腾尔!”
商队成员三人一组,四散开来,沿着附近的沙丘大声呼喊,不断地扩大搜寻范围,可一直找到黄昏,众人嗓子都叫哑了,依旧没看到两个人的踪影。
……
几个小时前
几里外的另一片沙丘。
又是一片人类和骆驼的浮雕像在风沙过后活动起来,一阵清点人数之后,栗哈曼快步走到因为满身黄沙而显得狼狈不堪的铁弗面前急匆匆道:
“大人,我们有三个人不见了?”
铁弗一愣,“我的花呢?”
栗哈曼头垂得更低,“没…没看到。”
一阵暴怒从铁弗嘴里咆哮而出:“快去!快去找!刨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大人,是找人还是找花?”
一个手下懵懵懂懂地问,刚出口就见栗哈曼悲悯地看着他。
果然,就见铁弗顾不得满头的黄沙一脚将他踢翻,众人慌不迭地一哄而散。
栗哈曼转过身,无声地叹口气。他从众人强忍悲愤的脸上,听到了细微的诅咒声,突然感觉到未来的道路一片灰暗。
不仅是自己的未来,也是对北匈奴的未来充满了茫然和绝望。
主上郅支单于暴虐嗜杀,视人命为草芥,而手里这些重臣也是上行下效,个个养成了一副虎狼心肠。
尼扎木忠心耿耿,到头来只是一只被卸磨后屠杀的驴,而此刻,三条人命还不如铁弗眼里的五盆胭脂花重要。
自己虽然名义上是黑鹰卫的副都侯,可在铁弗眼里,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
什么时候,说丢就丢。
这跟一条狗又有什么分别?
自己的妻儿眼巴巴地等了自己十年。不仅是自己,尼扎木他们也是,自己这批人潜伏在长安,究竟为的是什么?是这些大人物任意轻贱的工具吗?
他想起去长安前,郅支单于在密室亲自接见黑鹰卫成员的那段话:为了匈奴帝国的复兴和荣耀……
简直是放屁!
不过是这些人建立在千万人白骨之上的个人享乐和野心罢了。
栗哈曼紧握双拳,他不甘心……
……
今晚很寂静。
寂静得令人心碎。
藏青色的天空无星无月,辽阔无垠的大漠满眼都是无情无义。
马努商队的众人心情低落,在沉闷地吃过饭饭后,各自迈着疲惫的脚步回自己的帐篷休息,马努老爹守在帐篷外一堆篝火边,默默抽着旱烟。
老狗萨迪克安静地趴在他的脚下,好像知道主人的心情不好,它发出呜呜的声音,让这天地之间的气氛更加悲沧。
“东家,喝口水。”
一个巨人缓步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竹杯子清水。
老爹沉默地摇摇头。
巴图尔把水小心翼翼搁在老爹脚下,挤出一个笑容说,“东家,胡六和蒙藤尔都是机灵的小伙子,就是身子骨轻了一点,被风吹远了,说不定今晚就会回来。”
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巨人,此刻露出小孩子一般的灿烂笑容。
老
爹侧脸看向他,心中涌动暖意。
“东家,喝口水。”巴图尔又劝道。
马努老爹举起杯,喝了半杯,又放在萨迪克的嘴边,看着它舌头添得欢畅的样子,自己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今晚谁值夜?”老爹问。
“尼扎木,阿里骨他们……”
“尼扎木?怎么今天还是他?”
巴图尔黯然地低下头,“尼扎木说要等他们,蒙腾尔是他大宛国的老乡。”
马努老爹沉默良久,不再说话。
……
几里外,一座帐篷前。
铁弗手捧着一堆陶瓷碎片,眼神直勾勾地发着呆。不远处手下们站如一座座雕塑,大气都不敢出。
“一盆都没有了?”铁弗自言自语。
他此刻失神落魄,眼神如梦游,这五盆胭脂花他精心呵护了整整七个月,半夜起来,都要亲自给它们浇一次水……
想到十八公主失望而冰冷的眼神,他就有杀人的冲动!
“竟然一盆都没有了?”他又问一句。
没有人敢吭声。
“滚!都给我滚远一点!”
铁弗把碎片狠狠砸在地上,怒狮般咆哮,吓得众人抱头鼠窜。
……
凌晨两点。
大地一片沉睡……
铁弗营地。
一个身影悄悄溜出帐篷,在躲开无精打采的守夜人之后,他无声地绕到一匹骆驼后,将连着的缰绳解开,牵着骆驼越走越远,一段路之后,突然想到什么,又改变方向,朝马努老爹营地走去。
这人正是栗哈曼。
白天发生的事,让他失望透顶,再跟着铁弗走下去,自己最终的结局将和尼扎木一样,沦为大人物野心的牺牲品。
他要独自回家,从康居草原接走自己的妻儿,然后全家到大月氏隐姓埋名,听说那里水草丰美,他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就是幸福。
他之所以折回来,是想到了尼扎木,他决定将铁弗冷血的安排事先通知他,带他一起逃走。
夜色昏冥,他刚点亮火折子,就看见一个人影如幽灵一般站在他对面。
是影子!
栗哈曼的火折子吓得失手滚落,但还没有落在地上,就被这道人影如鬼魅一样用手接住。影子手执火折子立在一旁,光影在他脸上起伏跳动,黑色的面具下一双眸子显得异常冰冷。
“栗哈曼大人,这么晚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影子嘶哑地问。
栗哈曼深呼吸,努力压制狂跳的心脏,等语调能够镇定下来,才回答,“我去尼扎木,有事向他交代。”
他去的方向确实是马努老爹的营地。
影子目光看向栗哈曼身后的骆驼,冷笑,“带着所有的行李?”
“我……”栗哈曼闭上嘴不说话。
他知道任何解释,都无法让影子信服,影子的智商和他的气功一样出色。
“跟我回去。”影子冷冷道。
“好。”
栗哈曼摆摆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牵着骆驼慢慢转过身。
影子跟在他的身后。
刚走了几步,栗哈曼身子突然一软,一头栽倒在沙地上,影子快走上前翻过他的身体,只见栗哈曼脸色煞白,一条黑色的血线从嘴角蜿蜒而下……
他选择了服毒,他知道铁弗会用极为残忍的方式对待叛徒。
影子呆了半晌,冰冷的眼神闪过一丝叹息,用手合上栗哈曼睁大的眼睛,然后抱起他的遗体一步一步走向沙丘,一个抛物线,将尸体丢到了沙丘背面。
让寂夜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
“阿里骨,诺扎,你们去篝火边打个盹,这里由我看着。”尼扎木黯然道。
“也行。”两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叹息声中安慰了一句,“蒙藤尔这下子命大,今晚会回来。”
尼扎木沉默地点点头,一直等到他们两个远远蜷缩在篝火旁,才慢慢收回视线,他看了看敞篷里的沙漏,快到午夜三点。
快到动手的时候。
尼扎木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走到一个僻静角落,蹲下身默默从靴子里拔出一片柳叶刀,薄而锋利,能快速而无声地割开装水的羊皮袋。
他知道,手中刀这么轻轻一划,就意味着这些朝夕相处了近一年的同伴,几天后将永远葬身在这片无情的大漠里。
化为一具具干扁的木乃伊,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家人,再也回不到他们的故乡。
他不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
尼扎木把刀又默默插回靴子里。
对着辽远又苍茫的夜空,他来回在骆驼间走着,深吸一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起铁弗大人那一双毒蛇般的阴狠眼神,尼扎木的脚步骤然停下。
他又把柳叶刀慢慢抽了回来,走向第一匹骆驼,摸索着取下驼峰边的水袋,平放在地上,用柳叶刀无声捅入再无声拔出,这在大漠里比黄金还珍贵的水就这样沿着裂缝无声流淌在饥渴的黄沙里……
尼扎木静静瞧着,目光渐渐冰冷,他用指尖夹紧柳叶刀,走向下一匹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