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商队在金城住一晚。
由于人员众多,金城的各大客栈几乎都容不下这一大票人,要住的话,人员必须分散到好几家客栈,不过今天他们倒是有一个更好的去处——驼铃山庄。
城南黄河之畔,在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中有一片西域风格的建筑群。
这是金城最大胡商的别墅,名叫驼铃山庄,主人卡鲁力也来自康居国,15年前曾经在马努老爹手下打过工,后来辞职独自来金城发展,开了当地最大的一家香料商行,经过十五年的打拼,完美地上演了一出由杂役到老板的励志剧。
饮水不忘挖井人。
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在马努老爹手学会了不少经商之道,更学会了诸多做人的道理,令他受益匪浅。
所以,当听闻老东家的商队来金城时,无论是作为康居国的老乡还是曾经的一个伙计,他都要把老爹他们接到驼铃山庄好吃好喝来住上一晚。
……
在距离驼铃山庄十里之外,卡鲁力和夫人艾米拉就带领管家和一众仆人在路旁恭候,一见马努老爹和一行人徐徐走来,立刻上前笑声如雷,把手言欢。
迎入山庄,建筑是典型的西域古风,圆顶白墙,远远就像一顶顶草原上的蒙古包,这里早已是张灯结彩,近百位仆人和侍女们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酒席上,除了牛羊肉特色的西域菜肴,为了照顾商队中汉人朋友,还特意准备了一桌子汉人口味的佳肴。
和马努老爹圆润的身材相反,年近五旬的庄主卡鲁力高大消瘦,不笑时,深陷的眼神精芒闪烁,举手投足间浑身散发出一种精明干练的商人气质。
她的妻子艾米拉大约四十多岁,眉目颇为秀丽,肤白如玉,和人说时话轻声细语,一笑之间尽显温柔端庄。
卡鲁力首先领着妻子向老东家马努亚克敬酒,温声笑道,“大前年,马努叔叔带商队路过金城时,我在西域进货,没能好好招待,今年总算逮到机会!”
马努老爹和儿子萨努尔儿媳汉人女子班茹连忙举杯答谢。
一番觥筹交错之后,萨努尔笑问,“大哥大嫂,怎么没见古丽赞妹妹?”
卡鲁力夫妇神色一黯又一闪而过,艾米拉打起精神笑道,“真不巧,她昨日出席朋友婚宴,要好几日才能回来呢。”
萨努尔正想再细问,却被妻子班茹在桌子底下暗暗踩了一脚,连忙闭上嘴。
“哦,那等我们返回时,再好好聚一聚。”班茹微笑着轻呷一口葡萄酒。
……
在一屋子的欢乐气氛中,有一桌却显得颇为另类,就是七个汉人护卫那一桌,燕幕城就坐那里,其余六个汉人同胞有说有笑,偏偏他连狗都不理。
谁让他一而再再而三激起众怒呢,首先是用不光彩的手段晋级护卫,而后在康居之春,不知怎么地骗得那个跳舞超炫的神秘女子亲他一口,更气人的是,自打上路以后,他和老东家走得很近。
所以,在护卫群体眼中,燕幕城很快集后门狗、小白脸和马屁精于一身。
幸好,由于燕幕城及时换上夏曼古丽给他缝制的新衣服,所以成功剔除了之前众人给他的“装穷鬼”雅号。
这一桌的情景,有两个人一直冷眼旁观,一位是护卫总管巴图尔,另一位则是北匈奴黑鹰卫的卧底尼扎木。
巴图尔欢欣于众人与燕幕城离得太远,又忧心东家离燕幕城太近,生怕这个来路不明居心叵测的小子笼络众人不成,就直接用花言巧语迷惑东家。他决定找个时机好好给东家提个醒。
而尼扎木,自从黑鹰卫都侯铁弗大人下令让他要好好调查燕幕城后,他就暗中观察燕幕城的一举一动,得出的结论还是维持他的一印象,这就是个骗吃骗喝的混混,哦,还骗色,他实在搞不清,那个跳起舞来把他三十六年的脑袋都转晕的紫衣女人怎么偏偏亲他一口呢?
席间,燕幕城一口酒一口肉,潇潇洒洒地吃着喝着,他现在也想通了,无论自己怎么样保持平易近人的风格,都无法低调不起来,那还不如自自在在的好。
而且,貌似这“后门狗”、“小白脸”和“马屁精”这些同事们给自己取的外号,还蛮新鲜有趣,想到这里他笑得更欢。
结果这顿酒席之后,燕幕城又荣幸地又多了一个外号:“不要脸!”
你想想看,明知众人都讨厌他要死,这货居然还大大咧咧地吃得这么“嗨”,这脸皮该有多厚啊!
……
夜已深,当一盏盏灯笼被熄灭的时候,整个驼铃山万籁俱寂,商队居住的东厢房早已是呼噜声一片,犹如夏天的蛙鸣。
或许是黄河滔滔不绝的水声,惊醒了燕幕城的酣梦,他披衣起身,穿过睡猫一般的同伴之后,如只壁虎爬上了屋顶。
天空一轮明月分外清冷,燕幕城的长发在呼啸的晚风中猎猎飞扬。
星光之下的黄河,像一头黑色的巨龙在苍茫的远山间缓缓游动,带走过往的岁月,奔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燕幕城在屋檐上负手而立,凝目看向远方,不知过了多久,才抱膝坐了下来,刚想枕着双臂在屋顶上躺一会儿。就听见山庄的东南角,传来争吵声。
虽然隐隐约
约,可燕幕城还是能清晰地辨认出这是山庄主人卡鲁力和他妻子艾米拉的声音。
夫妻间的吵架,燕幕城原本想回避,可是当匈奴两个字传入他耳中时,他的耳朵不禁竖了起来。让他反而朝东南方向,悄悄摸近了几步,以便听得更清。
“卡鲁力,明天必须派人把古赞丽找回来,无论怎么样,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你不派人,我就亲自去找!”
“女儿?我没女儿!自从她和那个该死的匈奴人私奔后,我就没有这个女儿!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这个名字!”
“三年了!你的气还没消?你要让仇恨毁了我们这个家吗?卡鲁力!”
“你知道匈奴人做了什么?他们杀了我父亲,就是因为他不肯把最后一只羊给他们,就把他绑在马背后拖着走!”
“但那是北匈奴人干的!乌格是南匈奴人!匈奴人也有好人!”
“什么?你居然还记得那畜生的名字!我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在我眼里匈奴人都是畜生!通通都该去死!”
“汉人张骞张大人的妻子就是匈奴人!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没有张大人就没有你今天吗?他妻子就是个好女人!”
“你——”
突然传来杯子的碎裂声,看来是那个庄主已经愤怒到极点了。
随后是一声悠长的叹息,一切又恢复了夜的寂静。
……
燕幕城慢慢坐回原地,细细咀嚼这对夫妻的对话,原来博望候张骞的妻子竟然是个匈奴人,匈奴人真的有好人吗?
从记事起,自己从小听到的匈奴人就是一群劣迹斑斑,罪恶滔天的野兽,他们到处攻城略地杀人放火,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马努老爹弟弟一家和自己义父的遭遇也正印证了这一点。
可匈奴人果真没有好人吗?
庄主妻子一席话,让燕幕城多少对匈奴人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去审视。
……
月明星稀,黄河之水依旧奔流东去,冷冷的夜色吹在脸上,让燕幕城睡意全无,他独自在屋顶上徘徊了一阵,然后从贴身的衣袋内里取出一封书信。
这是一封家书。
是来长安第一天去见义母时,义母红着眼转交给他的,是义父谷吉临别时连夜写的,燕幕城握在手里重如千钧。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看了多少遍,每一读信时的心情和第一遍一样,都有一种欲哭的冲动,今晚夜深人静,月光之下黄河之畔,他再一次展读:
幕城吾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为父或许已经埋骨于万里之外。
为父本是陇西一个农人,祖上三代白丁,后来折节读书,被安远候郑吉大人推举为孝廉,让为父这个乡下穷小子鲤鱼跳龙门,拿大汉俸禄,成为官家人。
读到这里,燕幕城可以看出,义父字里行间都充满着新生的喜悦和对郑大人的感恩之情。
后听闻郑大人被朝廷任命为西域都护府第一任都护,为报答郑大人的知遇之恩,为父舍弃在长安做捕快时的安稳营生,不顾汝母再三反对,远赴千里去塞外投效于他,从一个小卒做起,一步步成为统帅数千人的卫司马。为父效仿郑大人,在任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
所谓无他,只为大汉和西域百姓能安居乐业,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房住,万不能再像汝幼年时随汝亲母流落街头,饿死他乡……
把信放下,燕幕城不禁泪满青衫,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二年,他那年七岁,和母亲流落长安乞讨度日,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母亲那一张贫病交加的脸孔永远刻在自己的心灵深处。
如果不是义父收养自己,自己一定会和母亲一起饿死病死了吧,母子俩的尸体就像长安城内被冰雪覆盖的野狗一样。
燕幕城仰头深呼吸,天上哪一颗星是母亲的眼睛?又有哪一颗是义父的?
他收泪拿起信,继续看下去:
为父知汝自幼不喜拘束,从小爱习剑术,且嫉恶如仇,看不惯朝廷一些贪官污吏和长安城乡鱼肉百姓的土豪恶霸。
所以,汝再三拒绝为父为你向朝廷荐举羽林郎,反而大吵之后离家出走,成为以武犯禁的游侠,虽汝行侠仗义,颇得百姓赞誉,但为父仍深感忧虑。
古人有云:有国才有家,国之不存,家又安在?漠北匈奴一直是我朝大敌,亡我大汉之心代代相传。
汝才智过人,剑术无双,何不为国效力守护边疆?若匈奴以虎狼之师吞并我大汉,则万民皆为其案上鱼肉,任人宰割,凭你一人行侠,又能救几人呢?
幕城吾儿,天下者,百姓之天下也,即便陛下有错,朝廷官员有错,但天下之黎民百姓何辜?
幕城吾儿,听为父一言,大丈夫横刀立马,征战沙场,不为皇帝为百姓!
燕幕城徐徐吐出一口气,默默把信折好放回口袋,“不为皇帝为百姓”,他仿佛看到义父矮小的身影直视万里河山,在向苍天大声说出这句话。
对着黄河明月,他久久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中豁然开朗,义父说的对,这万里江山如画,执画笔者并不是皇帝,而是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