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轰然倒地、死不瞑目的大哥谭文,谭弘面有不忍之色,隐有后悔之色。谭诣却平静的命人将谭文及牟胜等人尸体拖出,又唤来手下总兵冯景明,命他立即往重庆临江门下喊话,联络城中守军洽谈投降。
谭诣决意降清之事早在来重庆的路上便与麾下将领沟通过,不愿降清的早被他诛杀,剩下的都是等着剃发保富贵之辈。故早有准备的冯景明对谭文等人之死一点也不惊讶,应声领命而去。
出帐时,谭弘瞥见了冯景明的帽子下似乎吊着一根辫子,再细一看,二哥谭诣的手下都已经剃发结辫,不由腮帮一动,回首看向谭诣时,对方早已摘下帽子坐在凳上,一个亲兵正拿着锋利的剃刀为其剃去额头的头发。
看到谭弘模样,谭诣轻笑一声,既是相劝又是命令道:“事已至此,三弟也坐下剃发吧。”
谭弘默默落座,任由谭诣手下亲兵过来为他剃发。
油灯下,一地血泊,一地黑发。
摸着光秃秃的脑袋,谭诣哈哈一笑,要亲兵取来镜子,一照之下十分满意,一点也碍眼,挺好看的嘛。
谭弘也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却没有去照镜子,而是盯着地上的血泊和头发长长叹了口气。
“三弟后悔了?”
谭诣不动声色的走到了谭弘身边。
谭弘轻叹一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衣冠承之祖宗,今日弃之实为不孝。若非为保谭家上下,我不会赞同二哥,更不会同意对大哥下毒手。”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若非明朝败亡已成定局,我也不会有降清之念。”
“二哥,若我们死后,祖宗见了我们这幅模样,他们会饶恕我们吗?”
谭诣怔住,没有说话。
谭弘摇了摇头,有些疲倦道:“下面的事情都由二哥主持了,我不想和清军打交道。”
说完,谭弘便迈出大帐,头也不回消失在夜色之中。许久,谭诣不屑的哧笑一声,心道这三弟真是婆妈之人,事情都已做了,怎的还那么多念头,祖宗算什么,不过死人。这世上事不是死人能够过问,也不是死人能够决定的!
现在,将由他来决定重庆的得失。
(作者注:谭弘三藩之乱恢复衣冠,起兵反清复明。身死,二子皆殉,谭氏一族死绝。谭弘死前留言宁谭家子嗣断绝,也不辱祖宗,不为清人。)
冯景明奉谭诣命偷偷潜至临江城下喊话,城上清兵听了之后,好一阵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忙急忙通报总兵程廷俊和王明德。
王明德和程廷俊都是傻眼了,不敢相信城外二谭竟然要投降,因为重庆城下的明军是城中清军三四倍之多,且刚刚将重庆彻底合围,二总兵对守住重庆都失去信心,抱着都是拖一天便多一天的念头。现在却突然传来明军要投降的喜讯,这让二总兵真是惊愕万分,难以置信。
一番迟疑后,王明德要人将冯景明拉上城头,结果冯景明到了他二人面前后,什么都不说便直接摘掉帽子,露出剔得光秃秃的脑袋,脑后那根刚刚编起的鼠尾辫在火把映射下显得那么狰狞,又那么亲近。
“我家侯爷已决意降大清,并诛杀谭文,全军剔发,特遣我来与城中联络!”
“此事当真?”
程廷俊觉得自己都快说不出话来了,王明德也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这事也太玄乎了些,但转念一想却又觉说得过去,那二谭选这个时候降清,可是比选在任何时候降清都要来得好,来得妙!
慎重起见,王明德对冯景明道:“本官如何相信你不是来诓城的?”
冯景明忙道:“将军若是不信,可派人随我去营中看看,那涪侯谭文的首级就在我家侯爷帐中!”
“噢?!”
一听谭文被杀,王明德和程廷俊都是神色一动,彼此眼神都是露出狂喜之色。二人私下商议几句,便派了几个亲信随冯景明下城潜至谭诣营中查证。
半个时辰后,那几个亲信激动的回来告诉等的满心焦虑的王明德和程廷俊,说城外谭诣和谭弘真的叛变了明朝,那涪侯谭文脑袋真的摆在谭诣帐中!
“皇上洪福,大清洪福,重庆有救了,有救了!”
王明德兴奋的只差跳将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原本待死的局面竟然会奇迹般的发生逆转,这让他如何不能不狂喜。
程廷俊也是大喜,对手下人道:“二谭倒是好果断,选的好时机,朝廷和总督大人那边得知此事必然大喜,二谭可是一桩大富贵到手了。”
随同几个亲信回来的除了冯景明外,还有几个谭诣手下的将领,他们告诉王明德和程廷俊,说现在明朝督师文安之正领着夔东兵李来亨、郝摇旗等部赶来,若他们赶来,仅凭二谭麾下兵马,恐怕重庆的局面也难以改观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李来亨是李过的义子,李自成的侄孙,军中称他为“小老虎”,民间又称其为“小闯王”。这人实是英雄,当年高必正、李过战死后,顺军群龙无首,年仅21岁的李来亨挺身而出,联络召集顺军余部,组建夔东十三家军继续高举抗清大旗和清军血战。故若非李来亨,顺军余部只怕早在十年前就分崩离析,被清军逐一歼灭了。
那郝摇旗也是英雄,早年李自成军中旗牌手出身,为人骁勇善战,曾被南明督师何腾蛟任命为督标副总兵,不久升总兵,升南安侯。其率部屡败清军,曾于广西全州重创清军,被清廷视为大寇之一。
听闻文老头领小闯王、郝大寇正在向重庆赶来,且所率兵马足有两万余,顿时王明德和程廷俊就感到头皮发麻。如那些明将所说,若这支明军赶到,就算有谭诣、谭弘的几千兵马助战,重庆多半还是守不住。
“二位将军也不必担心,李来亨等人固然善战,但最快还需数日方能赶至重庆。所以我家侯爷决定趁明日袁宗第他们攻城之时,突袭屯有粮草的谭文部军营。谭文手下那些将领还不知谭文已死,因此肯定不防我家侯爷突袭,定然崩溃。届时我家侯爷再率兵攻打袁宗第军营,二位将军再率部出城拖住袁宗第等人,我家侯爷便能尽夺屯于袁宗第军营的粮草,如此一来,就是文之之和李来亨他们赶过来,也是不可能再在重庆坚持下去了。不仅不能在重庆呆下去,在明年粮食收获以前,夔东兵也不可能再对重庆形成威胁了。”
王明德和程廷俊计议之后,认为谭诣此策可行,当即同意按此策行动。双方定下约兵信号,各自准备。次日,蒙在鼓里的袁宗第、刘体纯、贺珍等人按照之前的策略继续攻城,以疲惫城中守军,后方袁文部所在军营突然起火,随后谭诣的兵就突袭了兵力空虚的袁宗第军营。至此,夔东兵才知道二谭已经叛变。
袁宗第等将领大怒,要抽兵攻打二谭,城中清军却突然开城冲出。在清军和二谭兵马前后夹击之下,加之粮草被夺,夔东兵一时乱了手脚,不得不匆匆撤退。一时之间,长江之上翻船落水者不知其数,明军水师大败,清军一直追击到下游二十多里的铜锣峡口方收兵。此役,除二谭叛变外,涪侯谭文、镇北将军牟胜被杀,总兵袁尽孝也于乱军之中溺毙。夔东兵马伤亡近万人,安全撤下的只不到一万兵。
川陕总督李国英接到重庆告急后,急忙领军至保宁出发,行至合川之时突然收到重庆解围消息,有如喜从天降,立即向清廷为谭诣请封向化侯、谭弘为慕义侯
从重庆撤退后,明军士气低落,一群群扔掉武器、手无寸铁的士兵呆滞的抱膝坐在船上,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军官们则聚在一起,咬牙咒骂着二谭不得好死。
袁宗第坐在一条船上,船上除了他之外,还有老战友贺珍和刘体纯。谭诣兵变之时,江上的明军水师冒着重庆的炮火接应自家兵马撤退,因为船只有限,很多士兵没有办法登船,被随后赶到的清军活活屠杀在江边。有些船只因为载员有限,船上的军官只能咬牙下狠心命人用长矛去剌那些强行登船的己方士兵,要不然船根本开不走。
谭文余部、夔东兵诸将都没能组织有效的反击,当时太乱,二谭突然反戈令得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只能在混乱中自顾。袁宗第费了好大努力才勉强将水师剩余的战船集中在一块,成功甩脱清军的追击。
刘体纯很不甘心,明明重庆就要城破,最后却是这个局面。他将二谭祖宗十八代都操.了一遍,可骂的再狠也是改变不了兵败的事实,改编不了二谭降清的事实。
贺珍撤退时腿上中了清军的铳子,这会用布条绑着,等着回去之后再找郎中取出铳子。
袁宗第转过身去,叹了口气,有些担心道:“也不知老塔他们有没有跑出来。”
“老塔出来了,在后面的船上吧。”说话时,贺珍是咬着牙,因为腿伤实在是太疼。
刘体纯停止了咒骂二谭,问袁宗第道:“老袁,现在咱们怎么办?文督师和小老虎、郝摇旗他们正在过来,要不咱们等一等他们,回头再干.他一下?”
贺珍苦笑道:“粮食都没了,怎么干?”
“先去和文督师他们会合,然后大伙准备回家吧。”
袁宗第苦涩地说道,这一仗已经败了,没有了粮草,就算来再多的兵马也是没有用的。当务之急是各家赶紧撤回根据地去,要不然这一路也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再者,他们响应庞太监和文督师号召来攻重庆,带来的都是手下的精兵,老家留守的只是老弱,万一湖北清军知道底细后攻过来,那老家就不保了。
听了袁宗第的话,刘体纯和贺珍都沉默不语。如此接连两日诸人都是无话可说,只一心想要快点和文督师他们会合,然后从小老虎那里得些粮食撑着回老家,至于再次发兵攻打重庆的事,众人却是想也不想了。
第三天,撤退的明军船队突然迎来下游上来的一条快船,船上来人是小闯王李来亨手下的一个副将。那副将显然不以为袁宗第他们在重庆兵败,因此他本是想到重庆送信的,这会见了船队下来,船上的人马都是衣衫褴褛,大多数人连兵器都没了,哪里还不知道重庆肯定兵败了。不过这副将却只是惊讶了一下,便平复了心情,找到袁宗第,将李来亨的信递到了袁宗第手中。
“袁将军,小闯王给您的信,让您赶紧带人回去。”
小老虎送信来让我们回去?
袁宗第和贺珍、刘体纯三人都是奇怪:小老虎不是随文督师和郝摇旗赶来重庆的么?
困惑之下,袁宗第打开李来亨那封信,他是识字的,粗粗扫了一眼,当即便怔在那里,有些不敢相信信中所说。
“老袁,出什么事了?老窝叫鞑子占了?”
刘体纯心惊不已,以为湖北清军趁夔东空虚打了进来。
贺珍也是强忍着腿疼,在亲兵的搀扶下支撑站起,一脸担心的望着袁宗第。
袁宗第摇了摇头,脸色很是古怪道:“小老虎送信说让我们别打重庆了,赶紧随他去湖南。”
“去湖南?小老虎疯了不成?”
贺珍和刘体纯双双愣住,湖北和湖南的清军堵死了夔东入鄂、入湘道路,他们怎么去?要是能去湖南,他们早八杆子就去了,哪还会在夔东窝着。
“小老虎说湖南清军反正了,为咱们让开了入湘的口子。”
袁宗第将信递给了识字的刘体纯,刘体纯再次一怔,下意识接过信,看了之后和袁宗第刚才一样也怔在了那里。半响,才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