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天色有些晚了,咱们回去吧。”流朱提起放在地上的竹篮,理了理里面放着的火折子、香烛等物,俯下身子想要扶起甄嬛。甄嬛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只是在蒲团上打坐了太久,双腿只觉得一阵酸麻,整个人都跌到了流朱的怀里。
“小姐,小姐,你可还好?”流朱顾不得滚落一地的物件儿和身上的尘土,连忙去查看甄嬛的情况。好在刚下过雨,这土地也算松软,地上也并没有太多的硬物,只是跌脏了衣服罢了。流朱蹲下身去,帮着甄嬛搓了搓灰色的僧袍衣角,却发现没有皂角,实在是搓不干净。她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委屈感,面色也多了几分萎靡的苍白。
“流朱,无事的。”甄嬛心知流朱在难过什么,无非就是若是脏着衣服回去,被静白她们看到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说自己从前是大家族的小姐,改不了那每日都得换几套衣服的习惯,从来不会珍惜。现下每天活儿干不了多少,衣服倒是脏得快,寺里的善款都不够给自己置办东西之类的话。
“左右都过去这些时间了,她们那些酸言酸语我也是听惯了的,我只不去理会她们就好了。前段时间那个姑子莫问被打了三十大板,如今伤都还没好全,她们自是不敢对我怎么样,现成儿的例子就在眼前呢。你放心,我省得如何照顾好自己。”甄嬛拍了拍流朱的手,又帮着她擦去眼泪,“好流朱,别哭了,我从寺里出来一趟不方便,你在清凉台若是有空,就常来这里陪着浣碧说说话。”
“小姐,不然我还是去求求王爷,要是王爷可以去说上一说的话,奴婢肯定能进甘露寺陪着您的!”流朱看着甄嬛抓着自己的双手,心中的委屈更甚。从前那样一双美丽纤细的素白柔荑,日日握着的都是琴弦笔杆,如今抓着的都是水桶木棒,被这冬日的北风吹得红肿变粗不算,还生了或青或紫的冻疮,一不小心就会破裂流出半透明的黄色汁液。若只是疼痛也就罢了,如今天气开始变暖时带来的瘙痒才更让人难受。可惜这只有治疗冻疮却没有预防冻疮的药膏,甄嬛日日又要干那些粗活,再好的药膏敷在手上,也最多只能防止它变得更糟罢了。
“傻流朱,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如今能够待在清凉台,是你的造化,万不要犯傻去和王爷说这样的话。一是我本来也不希望你到这甘露寺里头受苦,二是咱们已经麻烦了果郡王许多,实在不能再因为这些麻烦他了。如果是他开了口,宫里少不得也会知道这消息。我本是废妃出身,我们两个若是牵扯到一起,于我于他都是不利。第三,我已经沾染了这不详的因果,而王爷却是大清第一清风明月之人,我与他……”甄嬛的话没有说完,只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换了个话头,“山路难行,你我还是快些回去吧。记得帮我带话给王爷,感谢王爷托人偷偷运了这浣碧的东西出宫,又寻了此处钟灵毓秀的山林之间给她立了个衣冠冢,不然以后只怕我连吊唁她都无处可去,她也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好,小姐,我一定把话给您带到。不过昨儿阿晋说,王爷接了皇上的命令,要去北方游历一趟,应该是要再去一次甘陕之地,明儿就启程。这样的话,只怕王爷今日不会来清凉台,奴婢也要隔很久才能见到王爷,更别提转达小姐的话了。”
“无妨。”甄嬛轻轻摇了摇头,“只是阿晋也少不得要走一段时间,我如今身无长物,恐怕也没法给你置办些像样的嫁妆。”
“小姐说什么呢……”流朱羞红了脸,如同天边的夕阳一般,“奴婢从来不在意这些,再说了在这儿说这些也不合适吧……”
甄嬛伸手,把流朱被山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挂到了她的耳后,目光温柔如她日日拜谒的菩萨:“浣碧待你真心不比对我少,若是她地下有知你以后终身有靠, 也必会为你高兴。之前在圆明园清音阁失火,便是阿晋救了你出来。这次你中毒昏迷,又是他救了你,可见这是上天特意给你安排的缘分,切不要误了才好。更何况,你们两人互相有意,钟情于彼此,自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你在我面前总自称奴婢,可我也疼你如疼妹妹一般。我此生或许是不能再有这得一心人的福气了,可我看你获得了,也是真的为你开心。待这次王爷游历回来,我便同他商议一下你和阿晋的婚事,不求办得风风光光,可也是我心爱的妹妹要嫁人了……姐姐真心为你高兴。”
不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映照着甄嬛弯了一弯浅笑的脸庞,粉色的光辉给这原本的苍白染上了几分血色,就像是回到了几年前杏花微雨湿轻绡的模样。那时候的她满怀一颗萌动的春心,带着少女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就那样义无反顾地一头撞进了胤禛用回忆编织的囚笼里。
如今不过过去短短四年,千帆过尽后她幡然醒悟,如当初一样用莽撞地撞碎了这囚笼,哪怕遍体鳞伤,只为了被很多人弃如敝履的自尊。
“只是姐姐有一句话要嘱咐你,爱人先爱己,能让你委屈求全方能求得的,不是爱,只是怜悯。不论你有多爱这个男人,都莫要为了男人放弃了自己的底线和自尊。”
不是身为女子的,而是身为一个人的自尊。
初春的空气里仍带着些微的凉意,林间水汽氤氲,凝成淡薄的雾气,湿漉漉地扑在面庞,就像是眼泪一般,笼着挥散不开的轻愁。
回去的路上,甄嬛止不住地念着自己的法号,莫愁,莫愁。
只是就算落尽了头上的三千烦恼丝,也无法真的了却内心的愁绪,更何况如今还是带发修行。
鹧鸪声声夕阳里,谁家女儿唤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