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小的灵柩终是被拉走，黛玉跪在佛像前，念了一宿的往生咒。她只盼着她的熠然可以免去这世间苦楚，早登极乐。天明之时，她让紫鹃用药酒帮着自己揉了揉有些麻木肿痛的膝盖，终是开了口：“洗漱更衣，本宫要去见见年答应。”

迈进映水兰香之前，黛玉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一个怎么的表情去面对年世兰。

悲悯？还是仇恨？

如果是用悲悯，悲她悯她家破人亡——可自己如今也痛失爱女，谁又比谁好呢？

如果是用仇恨，仇她恨她害死熠然——可自己明知这绝不是她所为，恨她有用吗？

黛玉不知。或许只有真的面对年世兰时，才知道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光景。

“你终于来了。”黛玉迈进门，就听得年世兰略带嘶哑的声音回荡在这略有些空荡的房间内。因为她已被贬为答应，身边伺候的人便只剩下了颂芝一个并一个在殿外干粗活的叫肃喜的太监。屋内不符合位份的陈设都已被撤去，空留下一个个或方或圆还没被灰尘沾染的印迹，不甘心地想要彰显曾经的富丽堂皇。

想来也是，跟在年世兰身边这么久，颂芝已久久不做这些洒扫的事情，做起来慢些是肯定的了。再加上现在年世兰身子不好，更加是没什么时间去打扫卫生了。

待适应了室内的昏暗，黛玉看到年世兰怀中抱着公主，目光里满是怜爱，坐在房间正中的上座上，见黛玉进来也没有挪动一下。

紫鹃刚想出声训斥，被黛玉伸手拦住了：“无事，原也无需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紫鹃懂事地点了点头，拿出干净的手帕，在一张椅子上擦了擦，搀扶着黛玉坐了下来。

“不是我。”

黛玉刚坐稳，便听得年世兰又开了口。她抬眼望去，只见年世兰双眼红红，显然也是刚刚哭过。

“我年世兰行得正坐得端，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瞒你。”年世兰捏着怀中孩子的小手，在嘴边亲了又亲。“我知你因着欢嫔的事情恨我，可你和你母亲还是三番两次救了我和我的女儿。我承认我年世兰不是个什么好人，也确实做过许多错事，但这件事情上我从心底感激你。再说我在后宫纵横多年，最大的遗憾就是失去了当初的那个孩子，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黛玉沉默良久，细忖着周宁海吐露的罪状。确实一桩桩一件件细数下来，年世兰的目标都是某个女子，得宠的女子。从这个角度来看，她说的倒也不算错。就算是和齐妃不对付，这么多年也没有短了弘时的东西。

只是这也不代表她利用孩子就不是错，不代表她不是冷血无情，不代表她仍然是善良和温柔。哪怕是无心之失，可她也有脱不开的责任。

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只是还没被这吃人的后宫完全吃干抹净，留了一丝未泯灭的人性罢了。

“本宫知道不是你，不然本宫今日也不会来。”黛玉淡淡地开口，“但你也不是真无辜，这件事上这后宫里的女人们没有一个人是真无辜，包括我自己。”

“你自己保不住你的女儿是你无能，何必牵扯到别人身上。”

“谁又能保住谁，这宫里谁不是朝不保夕？你能耐，你又能保住你的女儿？她还不是要被送到阿哥所里去？这满宫里连个愿意抚养她的人都没有，你真的觉得你有多能耐？”

年世兰刚刚升起的气势被黛玉压了回去，她颓唐地瘫坐在椅子上，过去最喜欢的紫色缂丝芍药争艳旗装在她身上都显得晃悠悠的。她用帕子捂住嘴，猛得咳了一阵，直咳得双颊绯红，眼泪都流了下来。从门缝里照进来的光打在她的脸上，过去乌黑如云的鬓发里似乎都掺杂了几分银白色。

年世兰，自嫁入潜邸，至今已经十六年，早已不年轻了。她收起了手中的帕子，对中间的那一抹猩红一笑置之。

“你说的没错，我如今也沦落到了这一无所有的境地。我这一生追求的，不过是与皇上恩爱为他生儿育女，再就是家人健康平安快乐幸福，怎么到后来就变了味儿了呢？”年世兰起身，把孩子放在摇篮里，轻轻晃动着摇篮。

“后宫女子嫉妒乃是大忌，功高震主不知收敛更是大忌。”

“你懂什么？我和哥哥兄妹情深，他忠心为国战功赫赫！若不是关外那些小人设下陷阱，我哥哥也不会……”

“你和年羹尧兄妹情深这句话倒是没错，不然他也不会为了你意图起兵谋反。”

“皇上也是受了奸人蒙蔽，不是皇后那个老妇，就是甄嬛！皇上迟早会还我们年家一个清白！”

“是啊，只盼着年大将军和他儿子能撑得到皇上愿意还他们清白的那一日。”

“皇上和本宫鹣鲽情深，不然也不会仍留本宫在这宫中。这孩子就是证据，本宫相信皇上！”年世兰的眼中摇曳着泪光，声音也不由自主的大了起来。她的手紧紧攥着摇篮，强撑着让自己不要倒下去。

“孩子？证据？”黛玉苦笑了两声，“年答应，你可知皇上到底都做了什么？你可知那欢宜香为何是你宫中独有？你可你可想过为何你用药强行有孕后欢宜香怎么就停了？你可知为何是你有孕满两月，可以查出男女之后皇上才重新赐下欢宜香？你可知当年为何知你腹中是男胎之后，端妃就端来了那晚安胎药？你可知为何端妃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内务府听你的话短了她那么多份例，她却能苟延残喘活到现在抚养了温宜公主，皇上这么多年一直对她和颜悦色？年世兰啊年世兰，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摆在你的眼前，你难道真的就没有想过没有怀疑过吗？你难道就真的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皇上告诉你纵容你的一切，让你毫不顾忌地在后宫中犯下如此多的恶行，留下这么多罪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