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见过大相公,大相公近来身子可好些了?”花厅里头,刘誉冲着坐在首位上的韩章见礼,还不忘关切的问上几句。
许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以前了,前几日的时候,一向以勤勉著称的韩大相公忽然受了风寒,竟接连两日都在家中养病,听说病的还不轻,朝中的官员们纷纷自发前来探望,刘誉也早就来过了。
早在庆历年间,彼时还只是一个新科进士的刘誉,就已经拜入了韩章的门下,这也是为何,刘誉能够在这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头,从一个新科进士,一路爬到如今朝廷三品大员,手握如斯大权的位置。
见过礼后,刘誉便直接开门见山的道明了来意。
“漕帮?”听完刘誉的话,韩章却皱起了眉头:“就是那个你们转运使司外一直有合作的那个江湖帮派?”
至于为什么朝廷明明养了那么多的禁军和厢军,可押送漕粮这等大事儿,却仍旧还要外包出去,给一个下九流的江湖帮派来负责,这里头的缘由那就太多了,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刘誉升任都转运使司不过两年功夫,能够一路顺风顺水,没有半点阻碍的接下都转运使司这么大一个摊子,可离不开韩章的支持。
都转运使司本就是漕帮的后台,否则的话,漕粮之事,又哪里轮到的漕帮来插手,刘誉先是将漕帮的情况和韩章说了,然后又提起刘震带来的消息。
韩章听罢之后,大为诧异:“永平侯府下头的那个青山商会我倒是听过一二,如今东京城里头盛行的雪花精盐,不就是出自他们的手笔嘛!”
在这个时代,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人,或是那些个读书人们,吃东西除了讲究色香味之外,更讲究一个品相。
雪花盐洁白如雪,细腻似海沙,瞧着没有半点杂质,卖相极好,丝毫不逊色于专供皇宫的上等青盐,而且价格要便宜许多,刚一出来,立马就在东京引起了轰动。
京中那些豪门显贵,大门大户们争相哄抢。
韩章身为当朝宰辅,又值此特殊时期,对汴京城里头的风吹草动,不说了若指掌,但大多都了解过。
甚至于当初韩章还曾叫人将这雪花盐背后的东家彻查了一遍,漕帮和青山商会以及永平侯府那边关系,自然也瞒不过韩章。
正因为知道青山商会和雪花盐,韩章才觉得奇怪。
刘誉道:“据那刘震所言,四年之前,彼时先帝犹在,徐章尚未封侯,青山商会便已在泉州筹建了船厂,于民间大肆搜寻精通筑船的匠人,许以重金,送至泉州船厂,又在东南沿海大肆招募青壮,当初漕帮也曾有好几批精锐的帮众被石氏叔侄送去了泉州,据刘震粗略统计,这几年来,加上后边陆陆续续招募的人手,紧紧只是青山商会在泉州的船厂加上出海的船队里的人手,已有数千之众。”
“这还没有包括如今分号遍布江南诸地的青山商会。”
“而且据那刘震所言,一次出海所得之利,少则七八千,多着数万,甚至十数万都有可能”
刘誉的话中并没有掺杂半点的个人观点,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立场,完全是以一个旁观者局外人的角度,将刘震的话稍加润色之后,传达给韩章,没有半点给徐章上眼药的意思。
刘誉之所以如此,也是近些时日以来,韩章对徐章这个永平侯态度逐渐有了改变,叮嘱他们近日多多关注永平侯府和动向。
听罢之后,韩章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目光依旧是那般炯炯有神,也不知心中到底作何想。
刘誉不敢多言,拱手受邀落座,和韩章一同饮茶闲叙,可惜三言两语难离国事。
不过片刻之后,话题便转回到了方才刘誉提及的海贸之上。
其实早在真宗皇帝时期,随着朝廷放宽了对商事的政策,也随着大宋的国力蒸蒸日上,商贾之事,便在民间大肆兴起。
尤其是到了仁宗年间,也就是嘉佑帝在位时期,朝廷光是每年的收取的住税(为坐商住卖之税)和过税(行商通过之税)便超过了千万贯。
尤其是庆历五年,住税与过税相加,一年下来,距离两千万贯,也只有数十万贯之差,已然超过了盐课可酒课。
(前文提及的岁入,指的是朝廷一年征收的粮税和丁税折合的银钱,盐酒茶铁四课以及商税不在其中。)
“如今朝廷连年动荡,天灾不断,兵祸不止,国库已近空虚,先帝数十年之积累,不过数年之间,便消耗一空,韩章愧对先帝遗命。”
“大相公何出此言,如今西北战事已定,契丹人也无南下之意,天下承平,只待再过几年,修生养息,定能再复旧日盛景!”
“修生养息,谈何容易!”韩章叹了口气:“西北一役,西军折损数万不止,神武军折损一万有余,郑老将军所部折损两万有余。”
“还有受伤者不计其数,光是这些将士们的抚恤便能将国库掏空,更遑论如今西北大声,将士们血染沙场,与西夏死战,如此功绩,朝廷定然是要论功行赏的”
越说韩章的眉头便皱的越紧。
一旁的刘誉不敢接话,缄口不言,静静的听着韩章在那儿滔滔不绝。
“为今之计,唯有开源节流,方可解今日之困局。”
刘誉能够爬到都转运使司这个位置,得韩章的重用,自然不是蠢材,脑中灵光一闪,当即就反映了过来:“大相公莫不是指海贸?”
韩章眸光微沉,饮了口茶,才说道:“海贸确有暴利,东南沿海,诸国林立,虽国小力弱,却不乏奇珍异宝,珍贵木料,可里头的风险,却也不低,永平侯府能从中牟利,想必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不过海贸如此暴利,确实不能忽视!”
刘誉眸中精光闪烁,脸上神情略有变换,心中却是已经泛起了不小的波浪。
韩章乃是当朝宰辅,自然不可能信口胡言,今日看似只是随口一提,可真的只是随口一提,两人私底下闲叙小谈吗?
离开了韩府,坐在马车里,车外头充斥着嘈杂热闹之声,可车里的刘誉却充耳不闻,虽睁着眼睛,可思绪却早已飘远。
今日刘誉去韩府,本就是听了韩大相公的吩咐,近日多多关注和永平侯有关的事情,不论大小,尽皆不要错过。
刘誉并没有多想,只当韩大相公对徐章这位晚辈尤为看好,这才如此关注。
否则的话,就凭刘震区区一个漕帮帮主,又怎么可能见得到刘誉这等朝廷大员。
区区一个刘震,早就被刘誉抛到了脑后,如今刘誉想的,是方才离开之前,韩章提起的海贸和开源节流之事。
海贸暴利,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东南沿海地区,那些小国对于大宋的茶叶,丝绸还有瓷器等物趋之若鹜,尤其是那些当地的贵族们,不惜重金购买。
各国的货币虽然不同,可金银珠宝,美玉琉璃、稀缺的珍贵木料这些东西却都是以物易物的绝佳选择。
早在正宗皇帝时期,海贸便已兴起,东南沿海不知有多少商贾富户因为出海发了家。
刘震身为都转运使司,对于这方面的信息自然要比其他的官员更加了解。
以瓷器丝绸还有茶叶,换取价值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奇珍异宝,海贸如此暴利,若是能够在这上面做些文章的话,开源之事,不就成了吗?
刘誉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当即便在脑海之中细细的推敲起来。
刘誉走后,韩章独自在书房之中,立于书案之后,微微躬身执笔,身前桌案上放着一方四尺左右长的生宣,砚中躺着一团乌黑浓郁的墨汁,韩章正奋笔疾书。
行云流水般一封书帖书毕,松了口气,将笔置于笔架之上,韩章挺直了腰杆,须发UI早已银白,脸上沟壑纵横,可眼神之中,却不见半点浑浊和老态。
盯着生宣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韩章喃喃说道:“徐谨言呀徐谨言,希望你不要叫老夫失望呀!”
对于徐章这个近来声名鹊起,风头正盛,一时无两的后生晚辈,韩章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自己年纪大了,不知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迟早是要退位让贤的。
徐章年轻,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多岁,连而立之年都还没到,却已经有了如今这般成就,便是昔年的范大相公,年轻时比起徐章来,也略有几分逊色。
韩章心里一方面希望将来徐章能够担起重任,辅佐官家,承先帝遗志,接过宰辅之位的。
可另一方面,随着徐章功劳越立越多,如今自己在还好,尚且能够压制一二。
可若是等自己走了以后,纵观朝野上下,太后年迈,官家年幼,副相钱灏的年龄不必韩章小多少,吏部孙立信有些过于迂腐,户部的杨启平太过正直,鸿胪寺的吴仕圆滑有余,然决断不足,刑部的严其海断案是把好手,可打理朝政,统领百官,却少了几分机谋和魄力 韩章思来想去,竟找不到一人能够压得住徐章的。
尤其是当初徐章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接到嘉佑帝的血诏之后,竟然没有依照血诏上所言,去禹州寻赵宗全,而是直接选择出兵攻打东京。
区区两万神武军,就敢攻打有至少六七万人驻守的东京城,其勇武可嘉,忠心救驾之心可表,然其行却不可倡。
也是徐章运气好,最后成功救下了嘉佑帝和曹太后,可其中的风险,却也是巨大的,稍有不慎,结果便是玉石俱焚。
届时徐章便是千古罪人,万死也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