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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阶之下,光线昏黄。石壁两侧点着的灯火像是鬼火一样摇弋,下到石阶下的甬道口,只觉阴风阵阵袭来,让人寒入骨髓之中。空气中充斥着排泄物的腥臭之气,更夹杂着尸体腐败的臭味,让人几乎要窒息。
方子安走入大狱一层,虽然竭力放缓脚步,但脚下发出的声音还是在石壁之间回档着,并且迅速的惊动了两侧木栅栏隔起来的囚牢中的囚犯。
悉悉索索一阵躁动,木栅栏的缝隙路露出一张张似人似鬼一般的面孔,批头散发的囚犯们绝望的眼神之中充满了仇恨。
“哈!呸!”有人朝着方子安身上啐口水,方子安连忙躲避,引来一阵疯狂的笑声。那笑声在牢房之中剧烈的回荡着,震的人耳朵嗡嗡作响,像是鬼魂的号叫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给你个好吃的。”有人尖叫着扔向方子安一物,方子安侧身躲避,那物落在方子安脚下,灯笼的照耀下,却是一只只剩躯壳的死老鼠。血肉模糊,身上皮毛翻卷,瞪着漆黑的小眼,张着嘴巴,露出森森的尖利的牙齿。
方子安身上发冷,虽然他并不惧怕这些,但也不免心中发紧,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加快脚步,在一片尖声大叫和疯狂的咒骂声中飞快往前。过了数道囚室之间的甬道,终于到达下一层向下的石阶入口。
方子安吁了口气,身上竟然隐隐出了一层汗。当下打定主意绝不停留,一定要快速穿过第二层的囚牢。于是快步下了石阶来到第二层,方子安却松了口气。第二层的格局和第一层不同,无需穿行囚室内部便可抵达第三层。很快,手提灯笼的方子安便来到了第三层囚牢之中。
第三层囚牢的总体面积小了很多,纵横两道甬道连接起了十几间囚室。牢房也不再是那种木栅栏隔绝的简陋牢房,而是一间间安着木栅栏门的石室。虽然甬道内点着风灯,但囚室之内黑魆魆一片,看不清任何的景物,也不知道里边有没有人。
按照马进指点的方位,方子安径自走向纵向的甬道深处。第三层囚室的囚犯显然要安静的多,不过,从他们在囚室内走动时发出的哗啦啦的铁链声,便知道这些人是怎样被对待的。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第三层囚室内,还要被锁上镣铐,可见对这些人的‘特殊照顾’。
纵向甬道最深处的囚室门口,方子安站定了脚步。马进说的就是这一间囚室。此刻,栅栏门的缝隙里一片漆黑,室内也毫无动静。方子安将灯笼凑在栅栏门上,竭力朝里边张望。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不大的囚室的角落里的一张石床上,一个身影面朝墙壁侧躺在那里。
方子安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之感,忙轻声叫道:“先生,先生,学生来看您来了。”
床上的身影明显一震,猛地爬起身来,惊愕的朝着门口张望。
“是谁?子安么?”那人叫道。
“是我,先生,是我来看你来了。先生,你受苦了。学生探望来迟,实在是不肖。先生,你怎样了?”方子安叫道。
那人影快步走来,走动之际,铁链哗啦啦作响,显然也带着镣铐。他走到门前,隔着数寸宽的栅栏门缝眯着眼观瞧。周钧正并不像方子安想象的那般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而是依旧清隽如往昔,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衣服有些皱,但也并不污秽不堪。
周钧正看到外边灯笼照亮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不仅惊讶的瞪大眼睛。
“老师,是我,我是乔扮了书院杂役的样子进来的,请老师原谅,若我以自己的身份的话,恐怕无法进来探视。毕竟…我已经不是老师的学生了。”方子安忙低声解释道。
周钧正恍然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惊喜之色,伸手欲伸出木栏缝隙和方子安的手相握,但很快便猛然锁了回来,冷声喝道:“你来做什么?快走快走,你不是我的学生,我跟你毫无干系,用不着你来探视。”
周钧正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朝木栏两侧张望,显然担心左近有人在旁。
方子安轻声叫道:“老师,只有我一人来此,没有别人跟来。”
周钧正这才脸色稍霁,但口中却道:“那又如何?老夫跟你已然没有任何关系,你来看我算什么?我无需你来探望老夫。”
方子安轻声道:“先生何必说这种话,先生对学生恩重如山,先生蒙难,学生岂能不来探望。况且,学生已经全知道了。学生糊涂的很,一直不能理解先生为何如此绝情,直到此刻,学生什么都明白了。”
周钧正眼神闪动,低声道:“你知道什么?老夫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方子安轻声道:“先生,你常夸我聪明,难道到了此刻学生还不知先生之前逐学生出师门的意图么?先生之所以驱逐学生,是因为你不想连累学生罢了。你早就有了刺杀秦桧的计划,但你担心一旦动手,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会连累到学生和身边亲近之人,所以你借机将学生逐出门墙。先生你真是处心积虑,为了保护学生不惜用这样的办法。老师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学生铭感在心。”
周钧正嘴角动了动,沉声道:“你说的什么?老夫完全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逐了你是因为你品行不端,不配做我的学生,哪有那么多的说头。休得自作聪明。”
方子安苦笑道:“罢了,不说这事了。您身子如何?这里阴森黑暗,潮湿冰冷,您怎么能受的住?”
周钧正呵呵笑道:“不要瞎说,这里可是好地方呢。与世隔绝,与人无争,没有那么多的纷扰。你听,这里连风声都没有,倒是有滴水之声。老夫还从未这么仔细的听滴水之声呢。一个时辰滴三千六百声,不多不少,我可是数了几天呢。”
方子安听了这样的话,心中更是酸楚,轻声道:“先生受苦了,学生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不能让老师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所在。”
周钧正皱眉喝道:“什么暗无天日?老夫跟你说了,这里好的很。这里不用见到外边的魑魅魍魉。你救我出去作甚?这里关着的都是人,外边的那些才是鬼。我在这里好得很。正好可以想明白很多东西。”
方子安无语,低头打开食盒道:“学生带了些酒菜来让先生享用。先生先吃酒菜,其他的事学生慢慢禀报。”
周钧正喜道:“好的很,正想着喝酒,这里虽好,但苦于没酒。没有酒可难熬的很。快拿来。”
方子安忙将慢慢的酒壶从木栏缝里递过去,周钧正接过去凑在鼻子边闻了闻,露出陶醉的样子。方子安正要递酒盅进去,周钧正摆手道:“还用那劳什子,怎么过瘾?”说罢对着壶嘴咕咚咚喝了几大口,大笑赞道:“好酒,好酒。子安,你这是花了不少银子买的好酒吧,你这趟来可破费了。”
方子安笑道:“先生放心,学生和人合伙开了个面馆,这银子可不是学生卖词的银子。”
周钧正点头道:“这事儿老夫早就知道了,赵长林早告诉我了。你以为老夫会夸你么?不好好读书应考,开什么面铺子,打算一辈子做小买卖么?”
方子安忙道:“学生知错了,学生定好好读书。先生莫恼。”
周钧正笑了,轻声道:“子安,这是玩笑话,你也是生活所迫,老夫岂有不知。这酒很好,滋味很正。你其实人不来都成,送酒进来就好。不对,外边那帮狱卒雁过也要拔毛,酒水经过他们之手,还有老夫喝的么?”
说罢周钧正大笑,对着壶嘴连喝几口。方子安将带来的烧鸡撕下一条鸡腿送进去。周钧正咬了一口,同样赞不绝口。
“先生想喝好酒,咱们出去以后喝个够便是。学生虽然不才,但是让先生喝酒的银子却还是有的。”方子安笑道。
周钧正斜眼看着方子安道:“出去喝?这个主意好。可惜,你以为老夫还能出的去么?”
方子安低声道:“学生可不止是来送酒菜的,学生正是为了营救先生而来。学生找到了门路,有人肯帮忙为先生开脱。可是这需要先生的配合才成。故而子安今日来跟先生细说此事。”
周钧正放下酒壶,皱眉低声喝道:“谁让你掺和此事的?老夫的生死关你何事?老夫不要你帮忙,你也不要瞎操心。老夫可不领这个情。”
方子安低声道:“先生不要意气用事,事已至此,先生不要自暴自弃。我真的找到了门路,看起来似乎还是很有可能救出先生的门路。但现在的问题是,先生自己供认不讳,将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这口供着实不利于施救。所以,学生此番来探视,便是想告诉先生,大理寺二审过堂时先生一定要翻供,否认所有的指控。在刑部三审时也要如此。只有翻供才能将事情拖延下来,便于学生和外边的人施救。”
周钧正冷声道:“翻供?你是要我不承认谋划刺杀秦桧的事?”
方子安道:“正是,先生不能认罪。”
周钧正呵呵冷笑,将手中半只鸡腿一扔,将酒壶递了出来,冷声道:“你走吧,谢谢你来探望我,你无需为老夫操心,老夫也用不着你操心。”
方子安急道:“先生何苦如此,你要相信学生。先生只要肯配合学生行动,有很大希望能脱却樊笼。”
周钧正摇头道:“子安,你对老夫还是不够了解。老夫什么时候怕过?什么时候退缩过。刺杀秦桧这奸贼正是老夫策划所为,我干什么要否认?岂非让人不齿?你当老夫是什么人了?”
方子安愕然道:“不是,先生,这是为了救你出去而已,并非要先生奴颜婢膝求饶。学生…”
“住口!救我?笑话!你怎知我希望被救出去?跟了我三年,你连我的心都不懂。老夫是怕死之人么?老夫怕的是万马齐喑,怕的是我大宋朝廷为奸贼掌控,怕的是人人屈服于奸贼淫威之下,没有人敢反抗老贼,任凭老贼祸害朝廷,任凭他卖国求荣,残害忠良。老夫怕的是天下人失去了中兴之志,将靖康之耻这样的额奇耻大辱都给忘了,都吞在了肚子里。将向金人称臣这样的耻辱当做理所当然。你懂么?这次刺杀秦桧老贼的行动成功了自然最好,不成功虽然令人遗憾,但是,起码可以让世人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摄于老贼淫威之下而不敢反抗。自有人敢于向他亮刀,要取他的狗头。通过这件事,倘若能让唤起天下人心中的念头,明白不能再当缩头乌龟,必须要做点什么去扭转局面。哪怕仅仅是他们心中动了念头,那也是成功的,那也是老夫希望看到的结果。老夫只希望在这漆黑一团的黑暗之中发出一道闪电,让天下人心中亮起那么一瞬,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内心,这便足矣。至于生死,我早已置之度外。老夫愿做那一刹那照亮人心的亮光,哪怕只是一瞬,也心满意足了。子安,你明白老夫的心思么?”周钧正打断方子安的话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