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一)
秦惜卿轻抚琴弦,拨弄发声,琴声悠扬处,歌声荡漾而起,竟然是一首古风《子矜》。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方子安本低头听曲,听得曲意之中情致宛然,不觉抬头看向秦惜卿,却正好和秦惜卿的一双饱含深情的双眸对视在一起。方子安心头猛然巨震,不禁呆若木鸡。
这古诗说的正是一个女子思念她喜欢的男子的幽怨之语。‘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只有喜欢对方,才会有这样的感觉。而适才见面之时,秦惜卿曾对自己和她多少天没见面都记得那么清楚,责怪自己不来看她,那岂非正和此诗所合。难道说…她喜欢自己?
不可能!方子安很快否决了这荒唐的念头,自己怕是想多了,真以为自己是个香饽饽么?秦惜卿这样的女子,青年才俊不知见过多少,比自己优秀且出身高贵之人也不知结交了多少,她怎会喜欢自己。自己除了给她写了几首词之外,可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喜欢自己的理由。她和自己结交难道不是因为普安郡王的事么?除了自己,他们应该还物色了不少其他的被认为有前途和有用的青年才俊吧。那只是她作为普安郡王的帮手,为了王爷物色未来的势力罢了。自己想的也太多了。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么自看自大,真把自己看做一号人物了。虽然自己确实和别人不同,但再其他人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能写几首好词,有可能能考上科举的普通人罢了。
方子安自嘲的摇摇头,端起酒杯来喝。但看见酒盅之中黄橙橙的琥珀蜜的时候,却又想道:可是…难道秦惜卿今日为了自己做的这些事都只是为了拉拢自己的心?这似乎并无必要吧。再看重自己,恐怕也不用这般夸张吧。而且,在自己的感觉之中,这一切似乎都并不是虚假刻意的做戏,相反,是能感受到秦惜卿的用心的。难道这都是自己的错觉?
方子安心中纠结翻腾的时候,却听秦惜卿轻声说道:“方公子,在你心里,惜卿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方子安抬起头来微笑道:“秦姑娘歌艺超绝,美貌无双,乃当世一奇女子。”
秦惜卿怔怔的看着方子安半晌,轻叹道:“你和那些人一样,只会用这样虚假的话来敷衍我罢了。我知道,在你们的心里,我秦惜卿不论怎么努力,终究不过是你们男子的玩物。在方公子心中,惜卿怕是肮脏不堪之极吧。”
方子安惊愕叫道:“秦姑娘怎会这么想?我绝无此意。”
秦惜卿摆断方子安的话,叹息一声缓缓起身走到长窗之前。此刻夕阳西斜,金黄色的阳光从长窗之中照射进来,照在秦惜卿修长的身形上,她整个人都似乎融入在金黄的光线之中,像是镀了一层金色的亮边,又像是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神女。此情此景,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方公子,你陪惜卿喝一杯酒,惜卿跟你说一个故事吧。”秦惜卿转过头来轻声道。
方子安忙点头道:“好。”
秦惜卿款款行到桌旁坐下,方子安替她斟了一杯酒。秦惜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子安忙陪着喝了手中的酒。
“十一年前,有一个女孩儿住在泗州城里。女孩儿的爹爹是泗州城的知府,家中还有三个哥哥。女孩儿过的很快活,虽然泗州北边一直在打仗,但是女孩儿怎知这些事情,家中的爹娘和哥哥们把她保护的很好。每天无忧无虑的生活着,识字读书,跟着娘学弹琴学唱曲,快乐的很。直到那一天晚上,女孩儿在睡梦之中被娘亲叫醒,然后她看到了爹爹和哥哥们穿着盔甲站在屋子里的样子。女孩儿很害怕,她从未见过爹爹的表情如此严肃,平时爹爹都是和颜悦色笑眯眯的样子。可那一天的爹爹,不一样…”
秦惜卿轻轻的诉说着,拿起手中酒盅要喝酒,却发现酒杯是空的。方子安忙低声道:“秦姑娘,这酒浓烈,你还是少喝些的好。”
秦惜卿道:“方公子,让我喝两杯不成么?陪我喝两杯不成么?”
方子安无奈,只得为她斟酒,陪着她喝了一杯。
“女孩儿很害怕,她的爹爹告诉她,外边金人攻来了,他和哥哥们要去和金人打仗了。她的爹爹说,朝廷将泗州割让给了金人,泗州数万军民却都不答应,因为那是他们的家。他身为泗州知府,不能弃泗州城于之不顾,所以要留下来跟金人打仗,保卫家园。但是因为太危险,所以,要她跟着娘连夜离开这里,渡河去南方。女孩儿不肯,她说她要留下来跟爹爹他们在一起。爹爹抱起她,用胡子扎了扎她的脸认真的跟她说:爹爹和哥哥是为了保家卫国,如果以后看不到爹爹和哥哥他们了,也不要害怕,要好好的活着,要照顾好娘。并且记住,爹爹和哥哥他们都是大英雄。然后,爹爹放下了她,任凭她哭喊叫嚷也不顾,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惜卿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变得哀伤而迷茫。酒意已经上来了,加上情绪激动,让她说话时都气喘吁吁。
“女孩儿的娘带着女孩儿连夜离开了泗州城,还有许多城里的百姓也一起往南逃。他们连夜逃到了淮河岸边,那里全是人,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很多小船都装着满满的人往南岸逃。女孩儿的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幸亏有人认出了他们,在一条小船上腾了位置给她们母女,她们才得以上船往河南岸去。那天很冷,风很大,河面上的浪也很大。船上的人缩成一团,很多人都在哭泣。河面上那些小船翻了好多,很多人落了水,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喊叫着,可是没有一个人去救他们。他们当中有人游到了其他小船旁边,划船的船夫便用桨打他们的头。篷篷篷!那声音好可怕,好可怕,女孩儿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个声音。太可怕了。”
“秦姑娘,你歇一歇,不要多想。”方子安轻声的安慰着秦惜卿,因为秦惜卿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了。
方子安心里已经猜到那个女孩儿便是秦惜卿了。她说的是绍兴和议达成那一年的事情,没想到那一年秦惜卿就是和议达成之后纷纷南逃的北地百姓中的其中一个。和议达成之后,瞬间大片土地城池沦为金人之手。百姓们岂敢留在原地,金人的残暴人人皆知,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往南逃。成千上万的人要过河,在那种情况下,谁能顾得了谁?那些落水的人想要得救,但是那样的话其他小船会被他们弄翻,船上的人只能驱赶他们,甚至直接打死他们,否则都不能活。想象着那情形,让方子安这经历过大阵仗的人都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更何况是亲身经历的秦惜卿了。那时候她大概也只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吧。
秦惜卿抱着膝盖缩着身子,身体有些瑟瑟的发抖。眼神中流露出极度的恐惧,像个遭遇危险害怕之极的小女孩一般。方子安伸出手去想要抚慰,却又缩了回来。不知如何是好。
“让我说完,让我说完。…天亮的时候,女孩儿和她的娘终于到了淮河南岸。尚没松一口气,坏消息便传来了。到处有人在说,泗州城破了。女孩儿的娘拉着小女孩跑上了附近的山坡上,那里全是人,都站在山坡上往北边眺望。北边泗州城的方向,烟雾滚滚,浓烟遮天蔽日。所有人都明白,那是城真的破了,金人素来破城之后便放火烧毁城池,若城不破,怎会有那么多的烟尘。很多人都哭了起来,女孩儿的娘也痛哭起来。漫山遍野全是哭声,到处是哭声。很可怕,很可怕的哭声。”
“不久后,有兵马厮杀到了北岸…就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北岸的荒野上,金人骑着马射着箭,将一撮撮的官兵射杀。那些金人凶残之极,他们完全是戏耍着对手,他们用刀子一点点的割那些精疲力竭的官兵们的肉,并不一刀杀死他们,那些恶魔,他们在折磨他们。女孩儿的娘不想让女孩儿看这些情形,当下带着女孩儿离开,女孩儿心里也明白,爹爹和哥哥他们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她很伤心,但是她不让自己哭出来,因为她看得出娘更伤心。她要保护娘,她不能让娘更伤心…”
“…因为有谣言说,金人要渡淮河,于是女孩儿和她的娘和所有北边逃难下来的人一起一路南下。那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的苦。随身携带的衣物,细软等被坏人抢了个干净,天寒地冻,饥寒交迫,举目茫茫,毫无生路。在大江边上,她们差一点便绝望的投江自尽了。幸而在江边的渔村里被一名老渔夫夫妻两个看到,领回家中吃了顿饱饭。女孩儿的娘告知了老渔夫夫妇她们的身份,那老渔夫告诉母女俩,她们是抗金官员的家眷,朝廷理应给予安置照顾,应该去临安去找朝廷,或许有生路。于是母女二人被好心的老渔夫用小船送过了江。那之后一路乞讨来到了临安府。”
“…临安府中也是人满为患,北边来的人乱哄哄的挤满了城池,母女两人举目无亲,不知该何处立足。经人指点,母女两人找到了临安府衙门,那衙门的一名官员听了情形后倒也对我们不错,说要了解具体情形,而且主动将母女两人安排在了北关门内的一处小宅子里。城里每天都有人因为抢劫偷盗被打死或者被官兵杀死,北关城门口天天挂着人头示众,处处都是乱糟糟的。女孩儿的娘将贴身的一副耳环和手镯都当了,得了些银子暂时能够活下来。母女俩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官府衙门里,天天去问消息,打探爹爹和哥哥他们的消息。不久后,消息传来,泗州城当日晚间被破,爹爹和三个哥哥和金人死战不降,全部战死在当晚。得知这个消息,母女俩哭的死去活来,天昏地暗。”
秦惜卿说到此处,终于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双目之中眼泪夺眶而出,奔涌如河。
方子安默默递过去布巾,秦惜卿接过,捂着脸抽泣不休。
“秦姑娘,那小女孩便是你吧。我万万没想到,秦姑娘的身世居然如此的曲折。令尊和你几位兄长都是大宋的英雄啊。真是教人敬佩。秦姑娘节哀,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秦姑娘不要老记着这些事情。”
秦惜卿抽泣片刻,擦了眼泪,伸手去提酒坛斟酒。方子安嘴动了动,却又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阻止我喝酒?”秦惜卿红着眼问道。
方子安道:“酒可消愁,这种时候,秦姑娘喝些酒也好。我陪你喝。”
说罢拿过酒坛来给两人斟酒,当然,给秦惜卿斟酒时只斟了小半杯。然后举杯相敬。秦惜卿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呼出一口灼热的酒气来,用布巾擦了擦脸,情绪似乎慢慢的恢复平静。
“秦姑娘,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又成了这万春园的人,又是怎么认识王爷的。”方子安问道。
秦惜卿沉默片刻轻声道:“得知我父兄的死讯之后,我和我娘伤心欲绝。那官员安慰说,朝廷定会好好的安排我和我娘。也定会给我爹爹和哥哥他们记功的。我们便在城中等着,等啊等啊,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终于消息下来了。可是…可是…你猜怎么着?公子适才说我爹爹和哥哥他们是尽忠报国的大英雄是么?可是朝廷不这么认为,最后等来的却是朝廷说我爹爹和哥哥他们不尊朝廷号令,不守两国和议,同金人交战,破坏和议,违抗军令,居然要定罪的消息。我和娘都傻了。我爹爹和哥哥他们不是和金人交战而死么?怎么到头来连个功劳都没有,却还要定罪?我娘不服气,带着我去皇宫门前喊冤,却被那些兵士给赶了出来。我娘一气之下,便病倒了。那收留我们母女的官员也不敢收留了,那一年岳元帅张统制他们都被杀了,他不敢再收留我们母女,担心会祸及于他。于是让我们母女搬出了他北门的小宅子。我和娘无家可归,投宿在一家小客栈里。我娘的病拖了到年底,终于不治,死在了客栈里。这世上从此之后,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秦惜卿并没有哭,但她的脸色却是一片惨白。这段记忆应该是她一生之中最为痛苦的记忆,已经痛入骨髓之中。每每想起,都叫她肝肠寸断,那已经不是流泪能够表达情绪的了。
方子安的眉头也紧紧的皱起来,这之前他如何能料到秦惜卿居然有这样惨痛的过往,遭受了如此的苦难。秦惜卿的经历比之张若梅不遑多让。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两人的遭遇其实都跟绍兴和议有关。那一纸屈辱的和议,不但让大宋朝从此沦为金人之臣,屈辱无比,更让千千万万的家庭破碎,千千万万的悲剧就此上演。除了张若梅和秦惜卿,还有无数的人仓皇南逃,背井离乡。时代的波澜之下,是无数无奈的小人物的悲剧在上演,只是无人知晓,无人关心罢了。
“令堂也去世了,你可怎么办?”方子安叹息道,他第一次对眼前这个女子生出了同情怜爱之心。十年前,那个不过八九岁的女孩儿,面临这样的情形,她如何能活得下去。
秦惜卿缓缓道:“当然活不下去,只有一条路,便是进青楼之中。临安府的青楼那时候最是红火,老鸨子们到处在低价买女童入青楼之中,准备日后调教了当摇钱树。我娘去世了,连棺材都没有,还欠了客栈房钱,我能怎么办?一个老鸨子来了,告诉我她可以出钱安葬我娘,还帮我付客栈的钱。她说,跟了她去,从此后便不用愁吃穿了。所以,这便是我沦落风尘的原因。我是无路可走了。”
方子安微微点头,在那种时候,想要活命怕是只有这一条路了。又或者遇到好心人接济收养,但这世上好心人又能有几个。那种时候,人人自顾不暇,又怎会去帮助这个无助的女孩儿。
“我进的是春香院,跟着前辈学歌艺舞技,读书习字。不久后我因为嗓音好被单独教导。学了三年,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给客人唱曲,便一鸣惊人。有一个客人看上了我,要花重金给我梳头。哦,你应该不懂梳头是何意,便是要我第一次接客侍奉他。我死活不愿,被打的死去活来,最后被绑了手脚送到那客人的房里。天可怜见,你道那客人是谁么?便是当初那个帮我们打听消息,安排我们住处的官员。他已然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他。我告知了他身份,他很是惊愕,他说我是尽忠报国的忠良之女,他不能对我无礼,还说要替我想办法救我出去。那时他已经进了朝廷为官,第二天,他带了一个青年人来,听了我唱了曲子之后,第二天我便从春香院出来了。那青年人赎了我的身,他便是普安郡王。”秦惜卿缓缓说道。